凤翔县父母官卢旺发招呼众人免礼,满脸皮笑,扯着长腔问道:“此处可是沈秀才家么?”
他这一问完全是对着空气,也不知是问谁,熊广来赶紧从边上跑到近前答道:“回大人,正是。”
“那,不知沈秀才在家否?”依然对着空气,似乎刚才的回答是从空气中来,他正对面十几步远站着的沈秀更是如同透明。
“哟!卢县令,可还记得小人吗?余某这厢有礼了。”这句话来得突兀,仿佛问话人原本路过,却碰巧撞进来似的。沈彬一看,竟是余三尺,不知何时,这老商客已经飘至卢县令近前。卢旺发这回不能再看空气了,毕竟面前这人才去府上送了白花花的银子。然而他只撇了余三尺一眼,随即对随从道:“这是……”
“老爷,这是余昶余老板啊,您不记得了,中午才来府上为老太爷的灵位上了柱香的。”
“哦哦哦,高见高见,巧了,余老板怎么在此处?”
“我与这沈秀才是故交,这几日来凤翔生意,故来看望,倒是太爷您,今日如何得闲,纡尊降贵,来至敝处,真是……”余三尺看了一眼沈秀,继续道,“……真是蓬壁生辉呀。”转头道,“光禄,来见过太爷吧?修文,太爷至此,还不快给太爷看座。”
这叔侄俩如同木偶,沈彬脑子一片空白,似乎忘了怎么迈退,知秋已经搬了把椅子出来,沈秀也不能不动了,只好上前行礼道:“沈秀见过太爷,不知太爷大驾光临寒舍,有何贵干?可与众位绅董股东是约好了么?”
一个随从道:“你好不晓事,太爷要去谁哪,还须约……”
“哎!”县令制止了随从,此时,知秋的椅子搬到了,余三尺接过来递给那随从,随从给县令摆在屁股底下,县令确实需要这把椅子,只站这一会儿,头上已经冒汗流油,然而他身子太胖,向下一坐,椅圈竟有点挤,原来知秋力气小,就搬了只轻巧的藤条椅来,那县令屁大身沉,小小藤椅竟有点摇摇欲坠。
县令看了眼知秋道,“这位小姐是?”
沈秀道:“是小女。知秋来见过太爷。”
知秋淡淡一礼,也不说话,转身进屋去了。
县令捋须点头道:“嗯,果然是书香门第,颇有……那什么之仪,不知可许了人家?”
沈秀不由一哆嗦,答道:“小女尚幼,未至虑及此事之时。”
县令摇手:“早打算比晚打算好。”这一摇,椅子也跟着摇了摇。
余三尺道:“太爷日理万机,今日至此,要小人们如何伺候,还请示下。”
“对,对。卢吨儿,念给他们听。”
“是,太爷。”原来那随从叫卢吨儿,他从袖中拿出一杆字轴,展开念道,“本县蒙朝廷栽培,皇帝恩信,不敢不深问民情,体察秋毫,现察知,怡香楼为凤翔县良产,日进斗金,拟着加一特捐,每月……”
读到这儿,有人一巴掌打在卢吨儿头上,原来是县令的师爷,师爷低声骂道:“蠢材,拿错了!”
卢吨儿一吐舌头,再一摸袖子,面露惊惶。原来这县令从来说不出整段的面儿词儿,但凡要说时,都要师爷提前写好,再让从人当场代念,这样不但避免了说不对词儿的尴尬,还能显出官威。
师爷一把将卢吨儿扒到后面,上前一步道:“余老板,沈学究,敝人赵全周,是伺候县太爷的师爷,这鸽报行社乃是凤翔县之大社,甚至连京城的朝廷都知道,我全县上下与有荣焉,那褚二爷人称‘飞奴大王’、‘青翼先生’,那还了得?沈学究您人称‘关中一支笔’,赵某一直想来拜会,无奈身份低微,恐踩低了贵宝宅的门阶,才短了拜望。如今褚二爷罹遇无常,这凤翔县的地面怕是都陷下去三寸,县太爷如何能不管?况且太爷与褚二爷颇有交往,于公于私,太爷都非管不可。”
沈秀点点头,并不答话,等着下文。
赵全周继续道:“沈学究您,这鸽报行的元老,又是褚二爷知交,想来这份悲痛,就不必提了,但又要为这丧事操劳,鸽报行社的生意又不能停断,以您这份年纪,还要承此负担,太爷于心不忍,特来探望。”
有人道:“太爷好心,我叔侄都领受了。”
沈秀一看,却是沈彬,不知他什么时候也来到了近前,沈秀虽不高兴,却不能驳沈彬这句话,只好道:“这是小侄,不明礼数,还望赵师爷见谅,太爷好意老朽已经领受,不知……”
这时候,熊广来上前道:“太爷的意思是,三爷您到了这个岁数,也该好好休息,享享晚辈的福了。”
边上的绅董们也纷纷“是啊”“对啊”“咱们也都到这岁数了”地附和起来。
这场面沈秀虽在意料之中,但今日竟有如此阵仗,不但搬出一堆绅董,竟还搬来县官,这是他着实没想到的。沈秀不由地哈哈大笑,这笑声如一阵寒风,连沈彬和余三尺都颇为吃惊,小豹子也被吓到,抱住知节问道:“妈妈,姥爷怎么了?”
知节看似在弄马,耳朵一直支着,她亲了一口儿子道:“姥爷和大人们谈事呢,你进屋去找小姨,好吗?”
小豹子点头跑进去了。
沈秀笑完道:“福兮,祸之所倚,所谓有福之人不用忙,无福之人跑断肠,我沈秀若是有福能享,十一年前便不会被人顶替我那第三名,还得一个‘三爷’的名号,被你们叫到今天。熊广来,我沈秀与令岳虽共创此业,在江湖上也有些个虚名,但在这行社却不曾有一丝股份,非是令岳不给,而是我沈秀不要。如今你是掌柜,除却你熊家印行入的股,兰兰的那一份也相当于在你手中,所以以股本看,你还是东家,我沈秀自问,也不过是行社一个雇佣而已,要下我的差事,还不是你一句话的事么?如今竟搬来这许多高朋贵友,实在是太看得起我老书生了,此处不是花果山,我沈秀也不是那孙猴子。”
“沈老弟,你说什么呢,谁敢下你的差事?我说熊掌柜,你看把我兄弟气得,还不快赔礼?”说话者是吕登阁,此人是本地第一富户,朝中也颇有几个人,也是行社比较大的股东之一,是这些绅董们的代表,刚才他一直静观其变,此时终于开口。
余三尺忙道:“吕员外,余某有礼了,不知余某的一点心意,员外可曾收到呀?”
原来这余三尺自沈彬从小兴茶棚甩袖一走,就开始忙活,来取那断笔时,卢、吕两家的礼已经送过了,只是去吕家时没能见到主人。
吕登阁对余三尺盖假章提价卖画之事依旧耿耿于怀,冷笑道:“原来是余老板,吕某收到了,这礼可真是不轻,余老板出手如此阔绰,看来真是发了不少财呀。”
余三尺道:“吕员外说笑了,这礼物于我是精心择选,于您那就是不值一提,唯愿为吕员外喜得贵子加点喜气而已,不敢奢求能入员外的法眼。不知吕员外今日同众绅来此,也是和县令大人一样,来关怀老秀才的吗?”
吕登阁道:“余老板,你这话就不对了,你与沈老弟是故交,难道我吕登阁便不是了?许你个外地人路过凤翔来看望,就不许我们这些老街坊来串门?更何况,”吕登格说着回头看了眼儿子,又看了一眼沈知节,“我与沈老弟还差点成了亲家。”
沈彬忙上前道:“吕先生,沈彬有礼了。”
“好侄儿,好久不见,长这么高了。你又叫我吕先生,太见外了,是吕伯父,听见没有?”
沈彬一笑,好歹这话题没继续往表姐那边去。
这时,就听一个孩子声音叫道:“喂,我说,你们聊完了没有?谁是这里管事的,毛剪完了,谁给钱?”
与此同时,院门外高声喝道:“这些轿子都是什么撮鸟摆的,把路堵这么严,撞坏了可别怪我。”
这声音响如清雷,不等这些绅董们反应,就见一辆大水车已从轿子中间冲出一条路来到院门前,这车调正车头对准了院门,众人一看,车上有八只高大木桶,全都装满了水,足有千斤,却看不到后面有几个人在推,那门槛前后已提前铺好了坡,就见那水车稍稍后退,一股猛劲冲上坡,推过了门槛,轰隆隆就冲下坡来。众绅吓得四散奔逃,推车人刚才低头用力,现在才发现院里不但有一大堆人,正前方还停着一只轿子,可这车哪里还刹得住?轰然冲进大轿,竟从轿子前帘冲了出来。这一声巨响,卢旺发被吓得一哆嗦,藤椅应声折塌,幸亏卢吨儿掺住,才被摔个屁墩儿。等他站住了回头一看,自己的绿呢大轿改了葡萄架子了,好在车已经停下。他惊魂未定,还没回过神来,一个小孩儿声音高声道:“你可回来了,你的马我剪好毛了,你赶紧把银子付了,我还要回去给爹爹复命。”
大家这才看到,推车的只有一人,此人虽然看着并不高大,却力气惊人,非是旁人,正是解威。
解威也没理县令,径直来到孩子近前,便将准备好的银子塞在他手里,看看小猪道:“小阿哥真是好手段,回去告诉你爹,改日还要去谢。”
小孩儿掂掂银子道:“你给多了,一半就够了。”
知节道:“小阿哥辛苦,多了的那些你拿去买双鞋穿。”
小孩儿从怀里摸出一只小葫芦道:“用清水洗完后,这药也用清水化开了,给马儿身上染虫的地方涂了,镇住了这虫,马儿晚上就能站起来了。三个大海碗的水化一粒药,记住了吗?”
知节接过药道:“记住了,多谢小阿哥。”
小孩儿收了银子,大步离去,解威在后面送他,小孩儿视人群如无物,从金绸银缎当中昂然穿过,出院门走了。
“我说……”卢吨儿还想喝着小孩儿来给县令磕头,但小孩儿已经走远了。
解威送完小孩儿,回来就指着县令道:“这轿子可是你的?”
大约被解威刚才独自推这千斤大车的威势吓到,县令一时竟懵住了,只得答了声:“是啊。”
解威道:“我说你这人好不晓事,这门是让人进出的地方,你摆个这东西堵着人家的门是何道理?有道是‘出门行路,全靠门路,门路门路,都是财路’,换成是你,别人把你家的财路挡了,你能答应么?”
原来解威根本不知这是县令,他常年在外赶车,在江湖上与人交道早备了一大车的江湖套理儿,此时顺嘴就说了出来。卢县令本不善言,被这一顿劈头盖脸说得懵了,竟答道:“不能。”
“招啊,那还不赶紧把这些破烂儿搬走!”
“啊对!快搬走!嘿!”
“是!太爷!”
“这圈椅坐坏了,也得赔!”
“赔!”
“是!太爷!”以卢吨儿为首的众仆从赶紧动手,把这堆木头架布帘子给收拾出去了,师爷赵周全气得差点摔个跟头,众绅董有的憋不住笑,只好扭过头去,吕登阁看这情景,正要说话,他儿子吕翰功却先开口了:“你这莽汉好生无礼,可知这是县太爷么?”
解威在家中话少,出门在外立即判若两人,顺嘴便答:“他是馅儿太爷,知道我么,我是皮儿太爷,专门包他这馅儿,我们合起来就是一顿饺子。”此时解威还在冲头上,事过之后才知后怕,此处不提。
吕翰功被这无头无脑的话一塞,竟哑口无言,见知秋已经来到跟前,只好对她道:“这……这粗汉就是你嫁的人?”
知节笑道:“原来是吕公子,好久不见,不知怡香楼里的柳小姐,你为她赎身了没有?”
“……哼!”吕翰功甩袖走了。
边上的吕登阁十分尴尬,只好向沈秀求助:“沈老弟,你看这……”
沈秀道:“知节,阿威,你们回屋去吧,此处有我理会便好。”
知节高声道:“我说,搞了老半天,也不知道你们这群人来做什么,有道是‘非请误入’,你们一不送信,二不递帖,甚至连门也不敲,说到底,我让你们进来了吗?”
熊广来正要上前发作,吕登阁连忙将他按住,拱手对知节道:“此事全怪吕某不周,可否听老夫一言?”
知节道:“你说吧。”
“好。我等本无意讨扰,只因熊掌柜通知大家,明日褚家要‘开放九尺灵堂门,迎接八方凭吊客’。褚德龙乃本地俊杰,这棚白喜兹事体大,熊掌柜虽已细致安排,唯恐挂一漏万,这才找到吕某求助,愿结众人之力,将此事办得严整风光,吕某不才,愿当这个临时的话事,今番已在和升楼定下一桌酒宴,邀请众绅董包括县令卢大人同食共饮,论一些细策,以助熊掌柜圆满此事,而这桌酒若是没有沈老弟参与,则功尽弃矣。我听说,熊掌柜与沈老弟闹了些个小误会,熊掌柜面薄,怕请不来沈老弟,这才让我联合众绅董出面相请。知节小姐,看在我吕某与沈老弟相识多年的份上,这不请擅入之罪,可否一恕啊?”
其余绅董纷纷点头称是。
“罢了,”余三尺突然鼓掌道,“不愧是吕员外,余某佩服。知节,你看如何?”
“罢了。”知节道,“爹爹,原来他们要请你吃饭,你去不去?”
沈秀道:“原来这样,如此劳动众驾,老朽若再说不去,那便太不识抬举了。只是这院中还有些白事用物要提写,既是大家如此盛情,沈秀从命便是,待与这些假人交道完毕,沈秀便去那和升楼拜会各位真人,若无他事,诸位,请回吧。敦儿,送客。”
沈秀说完,转身走了。沈彬冲众人深深一揖道:“各位长辈,我叔叔还有事,晚上必去和升楼拜会各位,各位叔叔伯伯,吕先生,县令大人,请回吧。”
吕登阁冲其他人递了个眼神,对赵周全说:“赵师爷,卢大人可还好?要不就先到这儿?”
赵师爷对惊魂未定的县令嘀咕了几句,县令由卢吨儿掺着,往院外去了。赵师爷正要跟上,沈彬笑道:“赵师爷,椅子钱!”
赵周全摸出一块银子往地上一扔,愤愤离去。吕登阁见状,喊一声“走”,也率众人离去,熊广来对沈彬一个冷笑,也跟着走了。
看着众人离去的身影,余三尺笑问沈彬道:“修文,今日是不是一句书也没读啊?”
沈彬笑道:“纸卷上的书没读,那没在纸卷上的书,这一日读得比十年还多。”
余三尺大笑:“以后,这种书还多着呐。”
这一晚,知节知秋帮沈彬打好行囊,沈秀去和升楼赴宴,待至二更鼓响方回,回来后面目祥静,对饭局中事只字不提,只反复嘱咐沈秀,考试要仔细文章,谨慎言辞,切莫恣肆汪洋,更不要随意袌贬,等等。解威将阿毛带来的药给小猪仔细涂过,果然镇住虫子,小猪当晚便精神起来,大家心中颇为宽慰。
第二天,沈彬由沈秀沈知节相送,背着小包袱,穿着婶娘楚阿荆新为他缝的衣服,揣着邻居徐老太太做的干粮烧饼,早早来到城东边凤鸣门前,五更鼓最后一通打过,城门提锁而开,吊桥吱呀放下,沈秀沈知节将沈彬送出城门五里,也无非几句珍重,挥手而别。少年三步一回头,终于心中一决,大步迎着旭日而去。此时,褚记鸽行的晨放也已开始,二十几只鸽子稀稀拉拉起飞,显得凄凄惨惨,早无盛时那百鸽齐飞的壮景,而就在这二十几只中,有一只从西安城随镖车而来的鸽子悄然离队,振翅向东,带着小竹筒从三人头顶飞过,可是沈家三人被离愁别绪所罩,谁也没发现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