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五里丘沈彬祭父,西安道余昶赠驴
张慧聪2024-09-14 18:074,441

  却说沈彬辞别家人,一路向东去西安,不多时就来到了五里丘,五里丘就在官道旁,是一片比平地高出一人多的土丘,一条小路曲折而上,沈彬没有犹豫,下了官道便沿小路而上,不多时便来到了坟地。他穿过一座座坟头,走到一座矮小的坟堆前,一方低矮的墓碑上面简单写着“沈丹之墓”。左边的一座坟要高大不少,碑也更高,写着“执堂主簿沈公讳翠之墓”,右边有一座不及膝盖高的小坟,没有墓碑。

  沈彬先在沈丹的墓前磕了几个头,又对左边的墓行了礼,心中暗道:“爹爹、伯伯,敦儿今番去省城赶考,特来辞行。”从包袱取出圆片纸钱,在三座坟前撒向空中,秋分前后的清晨,青草、石碑上都有露水,沈彬鞋和下襟已然湿了,他大概撒得不得法,又没有风,纸钱没怎么飘起来,却纷纷粘在石碑上,似乎并不愿给亡魂使用。

  “纸钱不是这么撒的。”一个声音远远说道。

  沈彬耳熟,循声望去,原来是丁老四。

  丁老四走到近前也没看出来是沈彬,他把脸贴过来,沈彬也不躲,就让他瞧,贴到鼻尖要相碰了,丁老四突然向后一跳道:“妈哎,这不是沈公子吗?”

  “正是沈彬,你还是看清了,”沈彬想起丁老四根据脸上的膏药来认余三尺,好奇道,“丁老兄,你认我是靠什么呢?”

  “靠一种倒霉气。”

  “什么?”

  “你这人爱倒霉。”

  “哦?如何能看出我爱倒霉?”

  “反正你爱倒霉,谁跟着你谁倒霉。”

  沈彬不恼,反而暗自好笑,若是“倒霉气”要如此观察才看得出来,看来是霉得很特别,便笑道:“如此便委屈丁兄了。”

  “沈公子这么早独自到此处,是给自己看坟呐?”

  沈彬已熟悉丁老四的没正形,只说道:“我去西安城赶考,路过此地,来给我父亲磕个头。”

  “妈耶,余先生真乃神算也。”

  “余先生?”

  就听远处道:“修文呐!你果然来了。”

  沈彬不用看,是余三尺的声音无疑。

  “余先生!”沈彬惊喜,没想到余三尺会在此。

  余三尺对丁老四道:“我听见你说纸钱不是这样撒,那该怎样撒?”

  “我哪知道。”

  余三尺不多理他,从沈彬手中取过一叠,做势演示了一下,沈彬照他样子一撒,果然散了一天。沈彬撒完纸钱,问道:“余先生,你怎么连这也会。”

  “雕虫小技而已,你现在不是也会了。今天你就真的要出门了,行走江湖,艺多不压身。”

  “余先生,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专程在此等你。”

  “哦?”

  “我料定你今早出城后必来给你爹磕头,所以在此恭候,有东西要给你,你随我来。”

  三人往丁老四的家走,路过那座无碑的小坟,沈彬问道:“丁兄,这座小坟,我一直不知道里面埋的是谁,问长辈也都不讲,不知你可知道么?”

  丁老四道:“你们沈家的坟,你姓沈的不知道,却来问我姓丁的。”

  余三尺道:“你知道便讲,不知便不讲,哪来的这些多余话。”

  丁老四道:“我倒是知道,只是此人没有名字。”

  余三尺对沈彬道:“修文,你此去西安城赶考,我颇有几句话要说,之前在小兴茶棚便要说,却错过了话头,有道是‘话头如宿头’,错过了就只能赶去下一站。既你问到这座坟,我倒要反问你一句,你可记得你叔叔在答对熊广来那句‘享享福’时,曾提过和大家叫他‘三爷’有关的事,那句话,你能听明白么?”

  沈彬想起来了,但当时也无暇细问,果然是话头如宿头,他道:“伯父沈翠排行在大,我爹行二,叔叔行三,自然是三爷。”

  余三尺摇头:“你爹还在时,知秋和知节可是叫你爹二伯?”

  沈彬点头。

  “那你可被允许叫过光禄‘三叔’?你爹和你沈翠伯父,可曾叫过他三弟?”

  沈彬想了想,还真是没有。

  余三尺指了指那座无碑小坟道:“皆因为,你真正的三叔,乃在此处,只是他去世时还不足十日,连大名还没有取,只有个小名叫风筝,故而才没有碑。你也知道,你伯父沈翠、你叔叔沈秀是一奶同胞,而你爹本和他们是叔伯兄弟,当时过继过来时,一是你亲祖父家中出变,养育困难,二也是为你这位小三叔亡故冲冲喜。当然,你爹在这一家也和亲的并无区别,所以在外人人皆称二爷。后来怀上你叔叔光禄时,全家商定,以老四待之,却不用老四的称呼,更不会叫他老三,以免重揭旧伤。”

  原来如此……

  三人往坟地外面转,余三尺继续道:“十一年前,你叔叔进京赶考,据他想,那文章写得很得意,可到了张榜之日,他却没中,实际上他的文章中了第三名,却被人顶替。此事如何知道的呢?是那顶替之人自己透出来的,那撮鸟实在是目无王法,他在饭馆找到了你叔叔,特意以‘第三’的‘三’羞辱于他,见光禄脸上有块黄斑,竟在城中撒出人去,花下大笔银钱,让所有的店铺凡见脸有黄斑的书生学子,就叫‘三爷’,而这位‘三爷’在哪里吃喝住行,也都由他包了。”

  余三尺说到这里,见沈彬身子在发抖,赶紧拍拍他道:“不过此人后来也没有好结果,听说因为此事坐了牢,而且被官府打入另册,朝廷永不录用。”

  “那叔叔的功名却也没有还给他。”

  “是了!”余三尺来到沈彬面前,双手扶住他的肩头,正色道,“前面皆是垫山炮,说这么多,就是要告诉你,考场即是官场,其水深不见底,切莫要小心呐。”

  沈彬还是沉浸在气愤之中,他并不曾知道叔叔当年竟受了如此羞辱,问道:“既是如此,那叔叔因何还让人叫他三爷?”

  “问得好,这也是我佩服你叔叔的地方。有道是‘事有事在’,那顶替你叔叔的无赖花钱要全城皆称‘三爷’,还包吃包喝,本是彰耀财势,打压你叔叔的志气,但那些城中的店东店伙们却并不知‘三爷’是何意,你叔叔知情达理,君子风度,这些人口里虽叫着三爷,态度都十分尊敬。特别是最后送他回来的那个车把式,到中途马走不动,他专门步行去附近的县城又寻了另一个马好的车夫来,还反复交待那个车夫要‘照顾好三爷’,后来你叔叔在路上遇到关瞻贤弟,便决定随他的车走,换车时,车夫又以‘三爷’称之,关老弟的车夫和下人也就跟着叫,后来关老弟引你叔叔去见褚老二,介绍时也说“沈三爷”,这名字就是从褚老二那儿这么传开了。你叔叔觉得这人们并无恶意,便也不去纠正。总之他后来便任外人叫他‘三爷’,却从不提顶替之事一字,他这心里是将此事真正地装下来了,后来我以三尺之号结人,多少也是学你叔叔的意思,但我还是比他差太远了。”

  “叔叔却不曾想着报仇么?”

  “要说报仇,此人已受了些个惩戒,也算是老天有眼,在你叔叔而言,他将这《江湖近闻》从无到有创办出来,以至于立新行、拜祖师,人称‘关中一支笔’,据我想,做到这一步,便是他的‘报仇’了。”

  “可是那徇私舞弊的官员呢?”

  “修文,这也是我要给你说的,考场便是官场,考场文章便是官场文章,与官家的公文奏折乃是同一类物,官员可因一言高升,亦可因一语掉头,考生亦是如此,这便是这潭深水的水情。你还是头一回下水,尚不知深浅,更不知何处有礁滩,何处有漩涡,一切还须以谨慎为主,切莫贪功冒进,我余某虽长你几岁,却不以长辈自居,而只当你是个肩膀头齐的小兄弟,你叔叔自盼你得取一份功名光耀门楣,以此也对得起你爹,但就我余某的私心来看么……”

  “如何?”

  “修文你平安就好。”

  沈彬见余三尺说得真挚,不由眼中一热。余三尺哈哈笑道:“看我说的,咱们快去看驴。”

  “驴?”

  “丁老四,快去把哩个喽牵出来。”

  说话间三人已来到一座小房子前,虽是土墙,草顶上却加铺了一层瓦,这便是丁老四的住处,原来余三尺前一晚便话复前言,来给丁母问安,顺便就把自己备好的这匹驴牵了来,等沈彬今早来上坟。丁老四从房后面牵过一匹大花驴来,这驴大概刚睡醒,不太情愿,“啊嗯啊嗯”地大叫起来,在这安静的坟地显得格外响亮。驴背上已经配好了鞍韂胶环,只是这大约不能叫马鞍,只能叫驴鞍。

  沈彬问道:“余先生,这是……”

  “你的脚力,你也别问是哪来的了,你考完后骑回来就好。”

  沈彬噗得笑了。

  “哎?怎么了,看不上我这哩个喽?”

  沈彬笑道:“非也,我是又想起余先生你的‘整屁股’来。”

  “对呀!我忘了,你还不会骑哩,来,快骑上去试试。”

  沈彬踏蹬而上,略显笨拙,丁四老发出大声的嘲笑。余三尺向他说明要领,沈彬便依法驱着驴在小房子附近踱起来,渐渐地熟练了,大驴竟也撒欢儿奔起来,大约有一盏茶的功夫,沈彬驾驭得有些熟练了,便向北放开跑了二里路又折回来,驴儿活动开也十分舒服,喷着鼻息,沈彬跳下来,驴儿自己便去找草吃。

  余三尺问道:“怎么样,修文?”

  “真不错,就是屁股颠开了。”

  “这就叫,‘整屁股颠两半——开了眼儿了’。不过你这骑的是驴,只能说开了一半。——那也比不开强。”

  沈彬听到这句“开了眼了”忽有所悟,有道是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骑着坐骑远行,可不是就开了眼么,想到此处,不由地喊出一句:“好一个开了眼儿了,妙哉!”

  沈彬忽然非常感动,想来这驴在余三尺知道马不能行之时,心中就已想好,这么快就为自己置办了来,当时就跪在余三尺面前拜道:“余先生如此待我,沈彬无以为报!”

  余三尺大惊,赶紧把他扶起来道:“修文,这是哪里说起,都是举手之劳,不必挂怀。我没别的要说的了,趁着天气凉快,赶紧出发吧。”

  此时已近辰时,沈彬去丁老四家给丁家老太太请了安,出来牵上驴,丁老四和余三尺一直把沈彬送到官道上,这才要道别。就在此时,县城方向一匹马飞奔而来,沈彬骑着驴刚上官道,这匹马恰好经过,只见马上的人一声“吁——!”马很快停了下来,这人勒回马,喊道:“侄少爷,幸好你还没走远。”

  沈彬一看,原来是李小通,手中提着一只轻便的小笼子,里面是一只青黑色的鸽子。沈彬赶紧在驴上拱手道:“原来是小通兄弟,这么急是往哪里去?”

  “正是追你,我家姑奶奶让我把这鸽子拿给你带上,信筒也栓好了,等你到了西安城,便可放一封平安信回来。”

  李小通口中的姑奶奶,自然是褚辰的女儿兰兰,沈彬和她见得不多,叫她大姐,抱拳道:“大姐有心了,此番走得急,未去道别,回来时一定去拜谢,”又指着鸽子道,“小通兄弟,这鸽子,可是玉台?”

  “侄少爷好眼力,正是玉台,玉楼才死不久,也该带它出去透透气了,你也知道,玉楼玉台都是褚老爷子的爱鸟,带上它,也算是褚老爷子给侄少爷的一份祝福。”

  沈彬心中一热,接过鸽子道:“沈彬定不负所望。”

  这时,余三尺和丁老四也从坡上转了下来,余三尺笑道:“有这么多人帮你,定能马到成功。”

  丁老四道:“就福你中个第四吧。”

  余三尺问:“因何是第四?”

  “因为我就叫老四。”

  沈彬道:“那就谢丁兄吉言,”他突然想起一件事,对李小通道,“对了,小通兄弟,恰好有件事我忘记了,劳烦你来传一点话。”

  “侄少爷请讲。”

  “凤翔县有位兽医皇甫瑞先生,你可认识?”

  “敢是爱在小兴茶棚下棋那位吗?”

  “正是。皇甫瑞先生手段高明,擅长治走兽家畜,对禽鸟虽不精通,也懂一些,可让熊掌柜去请,有道是‘师不顺路,医不扣门’,我与皇甫先生已有口头约定,但若不相请,他定不会来。另外,他还有一位弟弟皇甫瑕精通禽鸟,只是他人在京城,若能将他请来,鸽疫定能控制,只是京城有两千里之遥,这位皇甫瑕身上还带点残疾,相请不易,但还是请熊掌柜考虑。另外,我叔叔那边……”

  余三尺插道:“你叔叔那边自有我来告诉,就不必烦这位小哥了。”

  李小通道:“原来那位下棋先生竟有如此手段,多谢侄少爷。”

  李小通和余三尺又过来帮沈彬把鸽子在驴上带好,李小通交待了些喂水喂食之类的要念,沈彬虽被沈秀管着不让理会鸽行的事,对这些也早知道个五六,当下都说明白了,几人就此道别。沈彬挥鞭轻打哩个喽的屁股,大花驴撒开四蹄,向西安而去。

  

继续阅读:八、廣隶奉茶留单客,沈彬挥墨战群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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恩仇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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