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翔县到西安城三百四十里,大花驴哩个喽脚力颇足,沈彬却不贪赶路程,但怕玉台受拘束太久,却也不敢耽搁,八月廿三登程,到八月廿六巳时三刻,已看到西安城正西的安定门。
秋分时节,天高气朗,哩个喽十分兴奋,古人说“春风得意马蹄疾”,而这大驴在这秋色中践跳,踢起晨露润湿的秋泥和些许飘零的落叶,大约是“秋风朗朗驴蹄奋”吧,沈彬想到此处,暗暗好笑。
沈彬下驴,给城门的门官看了文书,门官指着身后道:“是考生,去那边看告示。下一个……”
沈彬牵着驴随指而去,那边有一张木桌,一个门官专门在此负责,边上张贴一张告示。原来近期进入考季,官府对学子颇有照顾,凭地方上发的考生文书,吃饭打店都有优惠。门官又查了一遍沈彬的凭证,将一张“地图”给沈彬道:“沈彬公子,可按此图寻店,凡标注了的地方,官府都有补贴,但也有些图上没有的,对学子优惠更大,小人推荐您去政通街的‘品仙阁’,去那儿吃饭的学子可以抓阄打折,少则八九折,多则五六折,您若手气旺,抽到个免单也是有的,边上还有‘大通银号’一家门脸儿,若有黄白之物不便携身的,也可暂存……”
沈彬津津有味儿地听这门官小哥介绍完,后面早有些不耐烦的学子,自己伸手从桌上取了张“地图”便走了。原来这“地图”上的店家皆在官府中有关系,而这品仙阁虽无官府的关系,掌勺大厨却是这门官小哥的老丈人。这些江湖掌故,社会中人就算不知细节,也能看出个大概,沈彬初出书斋,如何能懂?觉得一切都新鲜得紧,当下谢了这门官,上了驴往城中去。
驴儿在闹市中不得撒欢儿,只能慢慢走,沈彬暗笑:那些说马的掌故,此时都要改“马”为“驴”,比如现在就得叫“信驴游缰”。虽有那门官小哥的推荐,沈彬却不愿往政通街去,只因那“品仙阁”三字太俗,一边四下张望,一边看手中这张店图,皆是“醉云”、“知味”、“绝馥”之类,最好笑的是一家叫“㗊馫楼”的,沈彬心想,若是叫“品馫楼”,那三只嘴尚可由三个香填满,可这四张嘴,却不知如何是好了。不过在这㗊馫楼附近,有一处“花径楼”,显是引杜工部“花径不曾缘客扫”,沈彬便驱了哩个喽转弯向东,往那边去。
饭点还早,沈彬一路东看西逛,甚是新鲜,笼中玉台拍打翅膀,沈彬便想着先寻一处笔墨,写下平安信,交玉台放飞带走,离那花径楼尚有两趟街,一座雅致小茶楼映入沈彬眼中,招牌五字:旧雨来今轩。沈彬“啊”一声,又把店图仔细看过,其中并无此店,沈彬笑道:“此图误我,还好遇见,却是有缘。”
沈彬下驴,问道:“店家,可有处栓驴?”
一个小二出来,看出是个学子,问道:“公子可有约?”
沈彬奇道:“有约便如何,无约又怎样?”
小二恭敬笑道:“小人若眼不错,公子可是外地来的考生?”
“正是。”
“公子能在诸多高门里选中敝店,自是品味独特,只是本店确有规矩,若要来喝茶,须得与店主人预约。”伙计稍稍一让身子,露出店中一副对联来,原来是《陋室铭》中句:
谈笑有鸿儒
往来无白丁
此文虽然有名,沈彬却不爱,尤其不爱这两句,说来也奇,凤翔县有一座古今茶楼,是文士学子聚集的场所,沈彬去过几回便再不愿进,若出门读书,也总是去小兴茶棚,小兴茶棚也有“对联”,写道:
两个铜子儿
一大碗茶
词句字体在一般读书人眼中自是刺目,甚至连字数都不同,可在沈彬看来却比这写得规规矩矩的两句“陋室铭”要可爱得多。难道在凤翔县讨厌那做作的茶楼,此处只一个“旧雨来今”的招牌便把我“收买”了?想到此,沈彬当时心生退意,转身上驴道:“我自是没预约,却是不便叨扰。告……”
一只脚已踩上蹬,“告辞”的“辞”就要出口,就听小二道:“若没预约,只需答对一个文学的问题,我们店主人是好交朋友的。”
沈彬又把脚从蹬上下来了,一点好奇好胜的心升起来,心想,好歹答对了这问题,不让他小瞧,借了纸笔写信,放走了玉台再走。
“既是如此,小二哥请问。”
小二堆笑,指着招牌道:“小的得罪公子了,没别的,只需说出这招牌四字的出处便可。”
沈彬一笑,心想若不是这招牌,我也不下驴,对小二道:“关于这出处嘛,有三种讲法,小二哥是要听哪一种?”
这倒是奇,小二问道:“不知是哪三种?”
“头一种,可讲出三五千句,第二种,讲上半盏茶,第三种嘛,只有一个字。”
小二挠挠头道:“那先请公子讲讲第三种吧。”
“序。”
小二挠头,似乎在他背过的标准答案里寻不着头绪,便道:“小的愚钝,还须请公子赏下第二种讲法。”
沈彬道:“有位大诗人曾来这西安城求仕,那时此地还叫长安,大诗人客居此地数载而不得志,后来做下一篇《秋述》,这店名出自其首句,首句便是序句,所以第三种讲法,便是一个‘序’字。这序句中有‘旧雨’、‘今雨’二典,后人以此喻故交与新知。”
沈彬这些话似乎依然没命中小二背的答案,只好道:“原谅小的懂得少,还要劳驾公子把您说的那条‘序’句,和那大诗人的名讳赏下来。”
文人答对的兴味就在于“射覆”,要说之事却偏偏不说,讲究句句不提句句有,所谓“赞雪不露雪,咏梅却无梅”之意。沈彬想,也不必和小二玩这游戏,只要能借出笔墨便可,便背道:“秋,杜子卧病长安旅次,多雨生鱼,青苔及榻,常时车马之客,旧雨来,今雨不来。”又顿一下说,“至于大诗人之名,句中已有,杜子,即是杜工部,也就是杜甫。”
“对喽!您就说杜甫的‘旧雨来今雨不来’就成。多有得罪,快请快请!”提高调门冲里面道,“新至雅客一位!来个人给公子牵马!”
沈彬摆手道:“是驴。”
“牵驴!”
沈彬阻止道:“小二哥,今日我还有事,这驴就不必牵了,不过贵店想必有文房四宝,小可有封书信要写,不知可否一用?”
牵驴的人已经过来,竟是个七八岁脸上长麻子的小孩儿,沈彬明白,这小孩儿指着给客人牵牲口挣小费,眼见小手伸过来要缰绳,沈彬不好驳,心想反正要进去寻个桌案写,索性要些茶点吃,让孩子牵去饮水喂草也是不错,便问道:“小弟弟,你可知驴与马的不同?”
小孩儿道:“知道,驴子要打滚儿。”
沈彬笑道:“不错,还麻烦小弟弟让哩个喽有地儿打一打滚儿,”说着冲驴指指孩子道,“哩个喽,你跟这小弟弟去,他带你吃东西,还带你找地儿打滚儿。”大花驴似乎听懂了,很高兴地奋了奋蹄子,沈彬摸出几个钱,连缰绳一起交到小孩儿手中。
“这驴子叫‘哩个喽’?嘿!谢公子!”小孩儿接过来,牵着大驴到后面去了。
小二道:“请问公子贵姓?”
“免贵姓沈。”
“是了,沈公子。您不妨就楼上喝杯茶,我去给您研墨,您看如何?”
“也好。”
沈彬提了玉台跟小二进去,一楼大厅摆有几套桌椅,竟一人也无,十分冷清,上到二楼,有条不宽的走廊,两边都是雅间,略传出些谈话声,却也十分安静,小二带他到一间写着“火地晋”的雅间,开门请让。
“火地晋”也是易中一卦,沈彬看到心中喜悦,想起那日见到断笔时,与余三尺不约而同对出“地火明夷”这一凶卦,后来余三尺虽修好了那笔,果还是有横客入宅,掀起一场风波。那晚沈秀赴宴回来,只字不提,恐怕没有什么好事。如今这“火地晋”之卦将“地火明夷”的上下两象颠倒,凶吉也随之反转,“明出地上,君子以自昭明德”,只要光明磊落行事,便无往而不利。说起来,临行时却忘了向余先生请一卦,若是请了,不知会是什么卦呢?
等小二擦完桌子,沈彬将玉台放在案上,对小二道:“小二哥,可有小米和小水盅,烦请拿些来,我要喂一喂这鸽子。”
“公子稍等,我这就去拿,不知公子爱喝什么茶?”
沈彬想,在凤翔县时常喝叔叔那位朋友关瞻先生带的淮安碧螺春,听说西安附近的临潼县也有碧螺春,不如尝尝,便说:“可有临潼的碧螺春么?”
“哟!公子可是听别人讲过咱们店么?一开口便是此处招牌。”
“这么说我还问着了?”
“敢情!不瞒您说,临潼县有几户种茶的,最好的一茬儿都要先送到这儿来,您稍坐,我这就去准备。”
小二出去了,沈彬暗暗咂摸:此处店小二与小兴茶棚确有不同,那边的小二都穿短衣,手巾搭在肩头,忙得热火朝天,这个小二却穿得像个书僮,手脚也麻利却不显忙,有些四平八稳之感。不过最大的不同,大约还是会背那句“旧雨来今雨不来”,想到此处,沈彬暗笑。
小二很快回来,一个托盘端来了茶和鸟食罐,那鸟食罐以青轴瓷制成,十分精致,这种形状沈彬在凤翔也见过,玩儿鸟的人叫它“二节竹”,鸟食和水就分别装在两个“竹节”中,沈彬好奇道:“贵店有人养鸟?”
小二边摆茶边道:“公子您在行。敝店东家的确养鸟,但更主要是来店里的贵客,常有提着鸟来的,故而店中也有准备,已备不时之需。不过公子您却和那些客人不同。”
“哦?”
“公子原谅小的眼皮子窄,小的见过养杜鹃、黄鹂、鹩哥、金丝雀的,您养鸽子,小的却是头回见,不过您的鸽子养得真精神。”
沈彬道:“哦,原来这样,这鸽子本也不是宠物,它是一只飞奴。”
“是了是了,和您聊真长见识,小的这就伺候笔墨,公子稍后。”
“小二哥辛苦。”
玉台吃上了东西,安静下来一些,沈彬看着它青黑色的小脑袋在食罐里一点一点,心想,这小东西不到半日便能飞回凤翔,若是风顺,甚至要不了一个时辰,真是不可思议。
这次小二去得还挺久,回来时手中却是空的,沈彬待要问,小二却开口道:“沈公子,是这样,我们少东家恰在您隔壁和另几位公子在一起论学,他们也是今年参考,听小的说您在此处……”
门外一个声音打断道:“冒问一句,阁下可是凤翔县的沈修文公子吗?”
沈彬大奇,忙起身道:“小可正是沈彬,敢问阁下是哪位?”
就见一人大笑着走进来,沈彬一看,此人穿着不俗,长相周正,显是大自己几岁,手中拿着一把折扇,拱手道:“幸会幸会,小可不才,是这家店的少东,姓廣名隶,廣子的廣真草隶篆的隶,有个小号叫四方,人称廣四方。”
沈彬一边回礼一边纳闷,自己从未来过西安,如何此人能叫出自己的字?自问记性上佳,廣姓亦不多见,如何竟不记得了?略带惭愧问道:“原来是廣兄,恕小可记性不佳,我与仁兄可曾见过么?”
廣隶摇头笑道:“不曾见过。实不相瞒,这‘旧雨来今轩’本是私馆,只接待亲朋近友,但常言道‘遇高人不得交臂而失之’,只在门口为新访客设一小问,若知这‘旧雨来今’之意,那便是有缘,毕竟‘旧雨’总从‘今雨’来。然而能答出此问之人甚少,偶有一个,却还一知半解,那答案恐怕是从别处打听而来,不过是想混进来结交的,您则不同,刚才我家小二和我学舌,他虽不灵利,但您说与他的“三种讲法”、一个“序”字却还能给我学清楚,又说您是外地来的考生,姓沈,还带了一只飞奴,小可便想,莫不与那凤翔县鸽报行的‘关中一支笔’——恕个罪说——沈秀先生有关?听人说沈秀先生有一内侄叫沈修文,才学甚高,小可早已慕名,故此才冒昧一问,没想到真被小可猜中了。”
沈彬惊奇道:“哪里哪里!小可不过斋中一只书簏,装些旧纸陈卷而已,廣兄折煞了。”
正应了那句“言若有憾,实乃深喜”,沈彬其实心中大悦,好奇是谁传了他的名,但不好开口,就听廣隶道:“小可与几位同窗正谈论文章,沈公子若不嫌弃,可愿加入进来,与我等一叙?”
“若蒙不弃,那便叨扰了。”不知为何,沈彬想起余三尺那句“要做生意,全凭关系”来,既是要取仕,结交些个同届考生倒也不坏,只是在凤翔县时他便与那里的书生公子们就处不到一处,不想在省城竟还有人知道自己。此时,玉台又咕咕叫起来,沈彬道:“廣兄可有笔墨,我还需写一封平安信,让这只鸽子带走才好。”
“有现成的,请沈兄来小可等的雅间来用。”廣隶说完,以手示意一直等在边上的小二,小二会意,便将沈彬的茶、巾,鸟食罐等装进拖盘,往廣隶的雅间端去。
沈彬提笼跟来,几步便至,只见那雅间门上写着“地风升”,这又是一卦,此卦说“用见大人,勿恤”,隐隐有可得尊贵者赏识之喻,可引为仕途通达,沈彬想,他们倒是会挑房间。
廣隶将沈彬领进来,此屋与刚才那屋相比,布置精心许多,正南还有一片小露台,摆着仔细栽培的花,屋中坐垫茶壶等器物,显是专人专用,桌上几只茶杯中各有茶水,文房四宝一应俱全,一些帖纸上有几句文章,笔墨新鲜,像是刚刚写下,然而并无客人,只有刚才的小二在为沈彬收拾位置,茶水已摆好,正在搬座,廣隶指着空座道:“这几位同窗在此论文许久,定是去净手了,沈公子请坐,他们一会儿就会回来。”
沈彬道:“多谢,既是如此,我就先写家书。”
“请。”
沈彬也不客气,找张未用帖纸,仔细撕下一条来,在桌上选支最细的笔,以蝇头小楷写道:
已至西安 一路安顺
未及打店 于旧雨来今轩会友
彬再拜
写完,卷好,打开笼子小门放信,那竹枝信筒做得极为精巧,整长寸许,却分为筒与帽,九分为筒,一分为帽,轻轻一旋即可将帽取下,插入信卷后,再反向一旋帽即扣上,严丝合缝。沈彬插好了信,提起笼子,端起鸟食罐来至小露台,将鸟食罐放在地上,又给玉台喂了一些,看玉台不再吃了,便将笼盖打开。玉台并不着急,很顺从地让沈棚捧到手上,沈彬吻了一下鸽子的小脑袋,玉台的翅膀外撑,有了要飞的意思,沈彬说一声:“玉台,拜托了!”向天上一抛,玉台顺势振翅而起,稍微转了一圈便向西飞去,顷刻便消失不见。沈彬朝玉台飞走的方向拜了一拜,转身回屋。
此时,就听脚步声近,几个书生进来,年纪不一,但都比沈彬为大,沈彬连忙行礼,廣隶道:“诸位同窗,向大家介绍一下,这位就是我和你们讲过的沈公子,凤翔县《江湖近闻》掌笔沈秀先生的内侄。”
沈彬向众人揖道:“幸会诸位高朋。”
几人略略还礼,也不出声,各自找座,似乎很是冷淡。等几人落座后,沈彬看到正中的主座还空着,大概还有一人。廣隶道:“诸位或许不知,这位沈公子才学颇高,我等刚才所争之事,也或可听听沈公子高论。”
此话无人响应,屋中空气尴尬。
这时,一个穿淡粉色的书生起身道:“沈公子,鄙人有一上联,一直未有合适的下联,不知公子可否教我?”
虽也想到总要和这些人练练口舌,但来得如此直愣,却是沈彬没想到的。沈彬想,此人似无好意,我也就不必谦让,你说“教你”,我便“教你”。想到这里也不问名姓,直接道:“请讲。”
此君也对沈彬的毫不客气有点吃惊,愣了一下,随后边用手比划边道:“我这上联是:一园春花,来了棵杂草乱入。”
此联一出,旁边几位暗笑出声。沈彬大怒,心想我未得罪你等,因何却来骂我?难道这就是西安人的规矩?但转念又想,只这一联便知此人不灵,若和他一般见识,便脏了嘴,又想,这位廣隶兄待我不错,他们既是同窗,我就先让一回,看看其他人怎么说。打定主意,沈彬略加思忖道:
“我对:几只秋雁,遇着朵闲云散游。”
此对不急不恼不还牙,却柔中带刚,以“云雁之会”重名关系,化争斗于无形。
沈彬有礼有节,粉衣这一拳仿佛打进棉花,只得撇撇嘴坐下。
他边上的绿衣书生看首战不利,起身道:“不才我这里也有一上联,也请沈公子教我下联。只是我要将它写下来。”
“请。”沈彬心想,这绿衣书生与那粉衣长得有几分连相,不知是否是兄弟。大约此人对自己的书法颇为自信,想起叔叔督促自己练字,最用功时也曾将一池水洗得泛黑,那倒要看看是谁功夫下得纯,想到此,好胜心又增一成。
绿衣提笔想了想,哼了一声,写道:
物以类聚,孱驴何能与骏马共路
写完又念了一遍,面带得意对沈彬道:“沈公子,请。”
沈彬见字先是皱眉,心想莫不是我对书法领悟有偏?这字虽能看出练过,也不过横平竖直而已,何以自恃在此现眼?
再看这内容,沈彬先是为哩个喽不平——大花驴若放开了跑,西安城一日可达,又如何不及骏马?
但细细一看,虽然依然无聊,却有一坑。沈彬想:这“物以类聚”看似平凡,我若大意以“人以群分”来对,那后句定落在“分”上,如此对完下联,我就只能甩袖一走,也就是说,此人靠这四个字,就把我写走了,我虽不愿留,又岂能容他得逞?
沈彬略一思考,提笔在上联左边写道:
理从道通,圣人却愿和愚夫同天
沈彬特依上联的小楷写来,然而这几笔尽显平日苦练之功,原本那上联还堪可看,边上有了沈彬这几字,就立即像孩童所写,这联中的“孱驴”却简直地是在说自身了。
沈彬写完,也学着绿衣念了一遍,而后道:“子曰‘有教无类’,佛祖也说‘众生平等’,物虽有类,人道却通,驴马或不堪同行,人则当知‘三人行必有我师’,圣人尚如此想,更不用说我等凡夫了。”
绿衣脸一红,这回彻底哑口无言。
绿衣边上是个黄衣书生,起身赞道:“妙哉妙哉!沈公子,我这里还有一条上联,是这‘旧雨来今轩’挂牌之时便有的,至今未有下联,也请公子教我一教。”
沈彬兴致高起来,笑道:“请。”
“这上联是以本店的店名为题,叫:旧雨来今不来今雨客。”
沈彬这才感到一点挑战,今雨喻“新友”,此联在说“本店中不纳新人”,虽然廣隶有“旧雨总从今雨来”的漂亮话在先,但不赶趟,此时去提便已是输了。店名双关,“旧”、“今”对应,当对如何?沈彬闪念过一遍那门官给的图中店名,并无合适,突然灵机一动,想起此雅间名为“地风升”,立时对好,张口道:“仁兄既以此店店名作上联,那小可便以此厅厅名作下联吧,我对:地风升上却升上风人。”
此对不但捧了自己,也隐隐表达“我也不稀罕与你们相交”之意,黄衣以店名作题也没能难住沈彬,大为意外,只得默默坐回。
下一个紫衣年纪最长,大沈彬十岁往上,此人连“请教”也没说,起身直接念上联道:“二猿断木深山中,小猢狲……”
“也敢对锯(句)?”沈彬见他无礼,截言道:“这位仁兄,此对我六岁就听过,只是原下联还需改一字,改为‘一马陷足污泥内,大畜牲怎能出蹄(题)’。”
原来此对本是前人所作,上联是饱学陈儒欲为难新学后生时所写,而下联是后生的回击,原本写作“老畜牲”,沈彬改“老”为“大”,只因对方年纪还不到老。沈彬说“大畜牲”三字时,以目视此人,盯得紫衣书生脑羞成怒,又说:“你再听一联:……”
“诶——”他边上的红衣书生制止道,“沈公子既已对答,怎能继续纠缠?沈公子,果然好才学,不知可会射覆?”
沈彬打定主意,今日来者不拒,非要把这所有人都斗倒方休,若是自己栽了,吃他们两句笑,不过认输一走。想到此处,一时间竟勾起少时记忆来,他想起最初自己也去凤翔县那座古今茶楼,与当地学子斗文从无败绩,哪怕成众矢之的,也不输一字,后来便不再去。果然这种茶楼都一个德性。
沈彬道:“射覆自古便有,令法不一,不知贵处行的是哪一派?”
红衣道:“简单,有人选一物,覆于碗下,旁人不可观,此人以一字提示,众人猜射,谁若觉得猜中了,也以一字说之,此字与此物相关,却不可露此物,由出题人判断中与不中,每人可射两次。最后两次皆不中者为输。沈兄,可愿一起游戏否?”
沈彬道:“愿斗胆一试,只是不知有何耍头。”
耍头便是赌注。几人相视一笑,沈彬看明白了,本来他们想提耍头,没想到自己却送上门了。红衣道:“小可有一议,猜不中者,若身上有所覆之物,便拿出来归于猜中者,大家以为如何?”
大家点头称是,沈彬看众人表情,开始疑惑起来:难道他们早有商量?也或是这规则是他们熟悉的,料我生疏?我姑且同意,看他们能如何。沈彬道:“小可身无长物,别把小可的衣服扒去便好。”
几人一时被逗笑,却又赶紧绷起来,红衣道:“公子说笑了。那便由敝人覆物如何?”
屋中人都称是,沈彬道:“请。”
“好,请诸位闭眼,待我覆物——好,请睁眼。”
沈彬睁眼时,一只小碗已经扣在桌上,碗不过二寸多高,若将这屋中的物什盖在下面,能放下的也不多,听碗中并无动静,应当不是活物,书社茶楼中,最常见便是墨块、镇纸、印石之类,但此人出题专要为难,恐怕不会这么简单,且听他提什么字。
就听红衣书生道:“我这一物,我提一个‘二’字。”
沈彬微微叫苦,一个二字从何想起?果然,书到用时方恨少,若学过占卜之术,此时或可一算,既不会,那只得先看他人如何对答了。
屋中突然十分安静,几人只用眼神交流,忽然,绿衣一拍手道:“我知道了,原来竟是此物,我提一字,仁兄看对也不对。”
红衣道:“请讲。”
“关于此物嘛……”就见绿衣右手伸进左手的袖子里摸了摸道,“我提一个,‘有’字。”红衣拍手道:“射中,妙。”
黄衣一听,“哦——”了一声道,“他是‘有’,那此物定是很‘好’了,我提一个‘好’字。”
粉衣听了哈哈大笑,起身转了一圈展示自己的袍子,这一身袍子飞金走银,甚是阔绰,他转回正面,两袖向下一掸道:“如此之‘好’,那咱必须得提一个‘多’字。”
大家纷纷大笑。
紫衣也笑起来道:“小可本想提一个‘白’字,可既已提了‘有’字……”他指向沈彬,“此位仁兄又站在此处,我就提一个‘无’字吧。”说完哈哈大笑。
听后面几人之说,沈彬已经明了,唯独那个“二”字难以解释。这时,就听一直没吱声的廣隶,终于开口了,廣隶先对紫衣道:“大哥,庶小弟直言,大哥这话却是不妥,沈公子乃是客人,哪有如此待客的?沈兄,一些玩笑,多有得罪,还请恕罪。”
沈彬这才回头看廣隶,自己刚才一心在对答上,却忘记此人也没落坐,竟一直站在身后,见廣隶面露诚挚,正向自己赔礼,正想如何对答,就听红衣道:“嗑……廣兄,先不说别的,你射什么字?”
廣隶道:“既是如此,那我也射一字吧,回归题头的‘二’字,我射一‘赵’字。”说着以目示沈彬,沈彬当即了然,笑道:“多谢廣兄指点,我也射一字,将此字写下,诸位看看对也不对。”
沈彬提笔,取了张新纸,写了个大大的“粪”字。
此字一出,众皆哗然,沈彬道:“此字若不中,小可就再射一字,若还不中,小可便认输。只是如这紫衣兄的“无”字所言,小可既无此物,那也交不出来给各位了。”说罢,在“粪”字下又写下一个“土”字。
紫衣大怒道:“你这射的什么,简直毫无关系!赶紧认输吧!”
“大胆的奴才!好不知羞耻!”门口突然一声断喝,众皆哑然,一个年长之人走了进来,沈彬立即明白,那中央正位正是留予此人。
此人对沈彬行礼道:“沈公子高才,犬子和蠢徒们多有得罪,老夫在此赔礼了。”
沈彬原本就没生气,只是一时好胜,此时更无介怀,还礼道:“游戏而已,先生言重了。”
此人喝道:“还不赶紧给沈公子赔礼!”
几个人悻悻起身赔礼,除了那紫衣人,就听他道:“爹,他在大雅之堂写此二字,不但离题万里,更是有伤斯文……”
“放肆!还不把碗掀起来!”
红衣把碗掀起,里面是一块银元宝。银子便是钱,钱是“好”物,“有”钱、“无”钱、钱“多”、“白”银,皆由此关联,而钱在《百家姓》中排在第二,故而红衣以一“二”字开场,沈彬一时想不到,廣隶便以一“赵”字提醒,因为“赵钱孙李,周吴郑王”,沈彬便彻底明了。
“尔等爱财,沈公子却视钱财如粪土,这居然都不能明白,如此蠢材,你还不给我回家罚跪!”
紫衣被骂了一顿,灰溜溜地走了。
廣隶对长者道:“先生,这位沈公子高才,学生久有耳闻,既今日论题困难,何不请沈公子发表高见?若是能赏下一文来则就更加荣幸了。”
长者道:“那是最好,不过这乃是不情之请,不知沈公子今日可有要务?况且刚才多有得罪,再提此要求,岂非不知廉耻?沈公子,刚才那蠢材便是犬子,他不通教化,此时若勉强他向公子赔礼,恐要犯性,又冲撞公子,错上加错,还须我回家严加管教,让他心服口服之后,再回来重新与公子赔罪,老夫这里代犬子,向沈公子赔礼了。”
沈彬看此年长者面相虽凶,对自己却如此恭敬,连忙将他扶住道:“老先生言重了,晚辈间的玩笑而已,何必当真?”
廣隶为沈彬摆座,几人重新坐定,廣隶唤小二进来,在他耳边嘱咐几句,小二道:“是了,我这就去与沈公子换茶。”说完便出去了。
有这老者在,沈彬气顺了很多,问道:“老先生,不知贵师徒今日所论何题?”
长者从桌上写过字的帖纸中找出一张来,那纸上大字写下五字论题,沈彬这边读论题不要紧,却引来杀身大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