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那长者,将写着题目的帖纸抽出来,沈彬一看,上写五字:
论高功能臣
沈彬看完,微微皱眉。
其时科考命题分史、策、经、诗四目。若考史论,则题目列出史实,着考生评断功过;若是策论,则又分时策、今策、史策,着考生就某一社会形势或状况给出相应治策,史策考前朝,今策考本朝,时策则考当下;而经论考经典、经注之读解,诗论则考文学。此题却难以归属。沈彬想,也难怪这几位头疼,便道:“诸位既已理论,可容小可先闻高见。”
粉衣道:“你若说不出见解,又何必来套辞?若是我等说出些典故,怎知你不会听了去用在考试文章中?到时却无处告你拾人牙慧。”
年长者拍桌大怒道:“放肆!给我住口!好不知羞耻的东西!”
粉衣一脸怏怏,不说话了。年长者恳切对沈彬道:“沈公子,按理说既是请君高论,原当先抛砖以引玉,奈何一是我等拙见关门胡论尚可自娱,实是羞于见人,二是怕公子清见被我等浊思染污,我等便听不到最原正的高论了,因此,若公子愿赏下一见,还请直言。”
沈彬听着觉得有趣,明明师徒俩说的是同一个东西,换到老师口中就显得有理又有礼,沈彬一笑道:“先生言重了,小可也无甚高论,不过此题若有难处,大约是因此题史不类史、策不似策,以素常考试文格,无处着破,而若是纠其实质,此乃是帝王之术,故非帝师不能言矣,如此下笔便更惶恐了。”
长者赞道:“然也!请公子继续。”
“依我想,若破此题,可史、策共举,破题人可依自身学识,史强则多论史,策壮则多言策,论史,大可论初汉三杰之比,小可谈三国许攸之死,上古可言大禹以治水臣而为天下主,下近可说陈桥兵变而宋易后周,高可及国姓更替,远可至江湖上山寨火并,各时各势,皆有其策,全看笔者何所好,何所长,何所欲言。”
粉、绿、黄三人听至此,已无答对,红衣书生开口道:“沈公子果是高见,好个‘全看笔者’,既谈至此,小生又有个不情之请。”
沈彬对此红衣书生印象略好,他那一个“二”着实还难了一下自己,便道:“请讲。”
“若是沈公子亲自来破,不知会从何处破起呢?”
廣隶也道:“是啊,此题甚泛,却是无处着手,盼望沈公子以高论示范。此处笔墨亦齐,不如沈公子就此写下几句概要,供我等品学。”
绿衣道:“三人行必有我师,沈公子既已立论,何不赏下一文?”
黄衣道:“只怕沈公子临机作文,颇为仓促,如此大论,不酝酿个把时辰,如何能够胸有成竹?”
沈彬想,这些人你一句我一句,便是要我当场写文章,那几位大约刚才斗墨吃瘪,此时欲见我出丑,好来取笑,却不知我偏偏不怕他笑,本就当托一词而走,只是这位廣隶兄面露赤诚,最初相请便有请我作文之意,这老者亦是恭敬,不如便写下三五百言再走,那几个只当他们放屁便是。
这边便只看廣隶与老者道:“如此便现丑了。”
廣隶大喜对门外小二道:“快把墨来,我亲自予沈公子磨墨。”
沈彬铺纸镇平,忽然竟想起余三尺所讲叔叔被顶替的事来,其实路上这三日,他都在想这件事,虽说“文如其人”,但文章毕竟是一死物,只要换字体重抄一遍,便可移花接木,为他人所剽走,真若打官司,也无从讲理。沈彬早在路上想好一策,今日恰可一试。想到此便落笔道:
高功能臣为国之栋梁,乃为人臣者之楷模,而栋梁若弯,则房危矣。周易泽风大过卦九三爻有言:栋桡,凶。序卦传云:有大者不可以盈,故受之以谦。为人臣者,当慎之又慎。
昔秦王赢政加冠亲政,吕不韦欲以大阴人嫪毐事赵太后,以承其淫,时汉相张苍为不韦门客,执笔《吕氏春秋》,不韦问计于苍,苍对曰:
梁国有善射者名翙,能借风用箭,人称小由基,甚自矜,一日与客至渭水滨,斜风过林,遥遥有数鸟飞翀而起,大小迅疾不一,翙谓客曰,看吾射落极小疾者,借风出箭,果中极小极疾之鸟,翙沾沾然而领客至落鸟,捡之示客,客有知鸟者,惊云此鸟为鸩,请即弃,翙蔑之,以为妒也,欲携家制鸢干以示其能。至日暮,手心痒而红,天明溃疡及肘,极痒,数寻名医,皆言须断臂以止其毒,翙惜其术,不肯,三日而死。
不韦会意而弗听……
沈彬扬扬洒洒,也不按文格,文如流水,只一盏茶便已写好,这段“苍对”正是他在路上所想,张苍乃荀子名徒,又为秦御史,是否做过吕不韦门客,却无史载,这一整段“梁翙射鸩”也并无出处,完全是由他所编造,但沈彬想,此不过效苏子编造“三杀三宥”尔。重要的是,其中却暗藏玄机:水边射落鸩鸟,即是“沈”字,而斜风过林则是“彬”字。此二暗典如同指纹,悄悄按在文章上,不知者若拿去用,任你誊成什么字体,一旦点破,便逃不去剽袭之名。
一文写毕,廣隶道:“妙哉,原来沈公子破题于能臣乱国之祸,却落论于为臣之道,既免为帝师论,又展现学识,在下实在佩服,小二,快奉灵雨茶!”
“是!”小二答了声便出去了。
沈彬问道:“灵雨?”
廣隶十分激动,介绍道:“‘惠风仍偃草,灵雨会随车’,这茶是今春第一场好雨后的潼关碧螺春,公子一定要尝一尝。”
沈彬笑道:“我道是‘灵雨既零,命彼倌人’,原来名自柳河东。”心中却想,这句柳宗元的诗自己偶然读到,因恰在同读《后汉书》,诗中用到其典故,方才记得,可是此诗不过是流水帐发闷气,却有什么好引的?
然而其他人见沈彬竟一言道破出处,纷纷拜服,廣隶继续道:“沈公子可否将此文留于敝……”
话未说完,就听一阵纷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突然间门被一脚踢开,小二竟直被扔了进来,一个跟头撞在桌脚上。有人高喊“都别动!”几个官人凶神也似冲入,各穿号坎,腰中配刀,手中还拿着绳子。屋里的人还未明白,每人身后便已站下二官差,锁肩剪臂,瞬间便全制住了。小二欲站起身,也被按住。
一个管事的官人走上来,他大脸黑髭,五短身材,手持文书略一展示,喝道:“太爷接到举报,有人贿买科考试题,聚众讨论,欲行舞弊,这是抓捕的火签火票,你等皆有嫌疑,须同我们走一趟。来呀,把桌上的证据全给我敛了。”
另有官差上前,将桌上所有带字的纸全部收起来,交给管事,管事翻了翻,将写有“论高功能臣”的纸帖和沈彬写有“论大功能臣”标题的文章纸帖单提了出来,冷笑道:“哼,祸国殃民的敝子,这是什么?全部给我绑上带走!”
沈彬大惊,正要分辩,竟被人直接用布堵住了嘴,又被头套罩上头,黑暗中,就听那人说:“有什么话,都和太爷去说吧,带走!”
沈彬被双臂反剪绑缚住,话也说不出来,直接被驾下楼来,接着似乎上了一辆车,等他眼睛能看到时,发现自己竟已在一座大牢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