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有言:偷风不偷月,偷雨不偷雪。所谓月黑风高夜,杀人放火天。无月大风之夜,正是夜行人最喜欢的。
沈彬一声长啸,将阿川惊醒,两人却发现这牢屋中还有第三人,此人声音年轻坚毅,绝不是那送饭的狱卒。还是阿川先反应过来:“春秋大哥!是你吗?”
沈彬什么也看不见,就听这人低声道:“阿山,这什么字儿?”
沈彬以为这人是口齿不清,根本没明白他在说什么,就听阿川道:“他是今天才抓进来的,叫沈彬,笔管儿生。春秋大哥,你怎么来了?”
“咱们说话他听得的么?”
“听得的,是并肩字儿。对了,他叔叔是沈三爷,就是写江湖报抄的那位,一支笔。”
“啊?朋友,此话当真?贵叔父真的是关中一支笔沈三爷?”
沈彬虽然只能看到点影子,但能听出说话声音的方向转向了自己,抬手答道:“小可沈彬,表字修文,家叔——恕个罪说——上沈下秀,正是江湖近闻掌笔。恕沈彬手上戴拷,不好行礼。春秋老兄要怎么称呼?”
“沈公子在上,请先受我一拜。”沈彬虽看不清,但知道此人突然就行了大礼,十分惶恐,又没法扶,忙道:“这怎么受得起……”就听此人道:“沈公子,这一拜你代你叔父受下,我也不只是我,也代我师父师叔给你叔父见礼,他老人家虽不会练武,却是我辈之楷模,日后有机会,定去凤翔县拜望。阿山,你果然在这里。”
“是啊,被谷皮子蔓儿的关在此处了。”
“我刚从淮安送我爹回来,师叔不见了,刀店倒手了,恩泽巷找你不到,问人也说没有,问杜小姐,说不见你和师叔月余,我当你高腿了,后来碰到芝麻,才知你崴了,我当你犯了堂,九幺了,又说不在官牢,在法源寺。我只知此处养有野兽,却不知还会关人。”
这一段话,沈彬听得云里雾里,阿川显然听懂了,就听他道:“还好有芝麻,他定是在街上看见他们抓我。”
春秋道:“既是如此,我开了九,再去寻师叔。”
就在此时,听见外面有人高骂:“偷懒的奴才,在这睡觉,养你们做甚……还不给我起来!”
春秋道:“风紧,回见!”说罢便再无声息。
阿川道:“咱们快回去装睡。”
果然不到片刻,便有人点着火折进来,听脚步人数不少,还有叮叮当当的兵器声,当头的叫道:“大胆的贼,你扯不了了!”
一行人里里拉拉进来,不多时有人把火把也送进来,这才将这牢屋照了通亮,沈彬和阿川早回了草垫上装睡,阿川还打起呼噜来,这群人对着牢发了一阵狠,沈彬听明白了,原来是自己的那声叫喊吼醒了他们,那黑衣人潜入进来恐怕他们根本没发现,当头的说了几句“不如提前把你们喂了狼”之类的话,牢中两个各自缩在草垫上,只是不言,当头的用刀狠狠敲了敲笼子,笼子发出巨大的响声,一群人气哼哼走了。
等了许久,风啸声、檐瓦窗棂声重新占据了听觉,沈彬对阿川道:“喂!阿川,你睡了没有?”
“没有,我在听外面的动静,但愿春秋大哥没事。”
“阿川,这位春秋兄,为何叫你阿山?”
“因为我让他叫我阿山。我告诉不同的人不同的名字,这样只要有人叫我,我就知道他是谁,如果我不想让他找到我,他也打听不出我来。”
沈彬想了想道:“所以芝麻也叫你阿山。”
“聪明。你既已知道了,以后你也可以叫我阿山。”
沈彬道:“我还是叫你阿川。好在我如果向芝麻打听,也能问到你了。对了,那个芝麻是谁?”
“小孩儿一个,也在街上混,找口饭吃,和我差不多。前段时间也在给康家做小工,跑腿送信牵牲口之类的。脸上有些麻子,所以叫芝麻。”
“原来如此。”沈彬想,阿川也还是个孩子,倒说别人是小孩儿。他又想起牵驴的小孩儿脸上也有麻子,不知会不会就是芝麻?他又想起里个喽来,不知大花驴怎么样了,行这三百里路,一人一畜颇处出了些感情,可现在自身难保,又哪能顾得上驴呢?正想着,就听阿川在黑暗中道:
“沈彬,我有好多名字,你明天都教我写,好不好?”
“好。我全教给你。”
正在这时,窗外传来猫头鹰的叫声,这声音似乎不太自然,阿川笑道:“春秋大哥没事。”
沈彬想,他不让我叫他阿川兄弟,却要叫这位黑衣人春秋大哥,问道:“这叫声是他学的?”
“正是,不过他学得二半调,不如我。”
“这是你们报平安的信号吗?”
“没这规矩,但能懂。”
“那咱们要怎么回应他?”
“不必,音传不出去,他也早走远了。”
“他如何知道咱们听到了?”
“他必知道,他也不必知道。”
沈彬云里雾里,他在先贤留下的故纸堆中下了多年苦功,自认颇有所知,却对眼前的真实世界一片懵懂。就听阿川压低声继续道:
“但他说了来救咱们,必不会食言。”
“救咱们?”沈彬也压低声音,“他说了吗?”
“说了啊。是了,你是听不懂的,是这句,他说‘开了九,再寻师叔’。这‘开九’就是救咱们。”
沈彬手被拷着,否则就要挠头:“开酒?是开封一坛酒吗?为了庆祝救出来?”
阿川笑得满地打滚道:“沈公子,你可笑死我了,我要笑一晚上了。”
沈彬不知阿川为何突然改了称呼,似乎这小兄弟自有一套灵活的规矩,随时会改换适用的条款。
阿川终于笑完,这才道:“原本我还想,你教我认字,我须还你些什么,否则一日为师,终生为父,那可不行。这下好了,你教我识字,我教你点子。就算终生为父,我们也是互相为父。”
这话简直是成何体统,可沈彬此时觉得实在是好笑,最后忍不住,也笑得躺在了地上,阿川却不明白这有什么好笑。
“喂,我说认真的,我教你认字,你教我点子——呸,你教我点子——呸,我教你点子,你教我认字。”
沈彬笑完了问道:“点子是什么?”
“开九,不是开喝的酒。你还记得那官牢的四句歌怎么唱么?”
这种东西沈彬听一次就能记得,唱道:“ 五七三五一方槽,两只桶来喝又尿。横一竖九十根木,少了一竖就能逃。哦!就是把九根木开掉一根,便是开九!”
“聪明!你还真蛮灵的。”
沈彬在老家也有些博览强识之名,但却从未听人如此即时利落得夸过,一时就像吃了太甜的糖,有些难以适应。阿川继续道:“这就是点子,你在外面听见有人调点子,那便是江湖人,你要会这些才能听懂他们说话,否则他们商量着害你,你还当好话听呢。比如你们读书人,调点子叫‘灵字儿’或者‘笔管儿’、‘笔管儿生’,我见过的读书人大多很蠢,所以我只叫‘笔管儿生’,不叫‘灵字儿’。”
沈彬明白了,点子就是一套江湖黑话,想来余三尺一定会,偶尔也会露出一点来,叔叔也和江湖人打过不少交道,肯定也会不少,但却从来不和自己谈一句。
“我明白了,我也听过一句,不知是不是。”
“哪一句,说说。”
沈彬有点不好意思,在还并不太熟悉的人面前说这话有辱斯文,不过他很喜欢这小哥,两人身陷绝境,生死未卜,还在意这些做什么?按余三尺的话,这就是些“迂论”。想到这里他说道:“不会骑马的人,叫整屁股。”
“嘿!你还知道得不少嘛,这已经是不太常调的点子了。”
接下来,沈彬问,阿川讲,把刚才用到的点子全过了一遍,原来打听人往往用“字儿”代替人,比如“几个字儿”便是问几个人,“什么字儿”便是问什么人,“并肩字儿”就表示是朋友。“九幺”就是九竖一横,意思是关进了牢里,“开九”便是要劫牢。“犯了堂”就是吃了官司,“高腿”就是走了,至于“崴了”,就是倒了霉,沈彬一听就明白。
沈彬又问:“你最开始把那康……康某叫什么?”
“皮子蔓儿的,就是康,说全了叫‘谷皮子蔓儿’,省事就变成了‘皮子蔓儿’,稻谷皮子,不就是糠嘛。”
“原来如此,妙啊。”沈彬想,他小时候长在村子里,见过打麦,却没见过磨稻,因为北方不种稻,打麦的打下来有的叫“糠”,有的叫“麸”,这他就分不清了,倒是高粱打下来是叫糠。
沈彬继续问:“这‘蔓儿’又是什么?”
“蔓儿啊,就是……嗯……你是何许人也,你就是什么蔓儿的。”
沈彬听到“何许人也”四字,忽觉好笑,如此看来,说话哪有什么文白之分?他想问阿川是哪个“万儿”,一想,他又怎么会写?只能以后再去问明白。
后来他才知道,这个“蔓儿”大有深意,所谓“顺藤能摸瓜”,无论繁衍子孙还是传承姓氏、传承学说技艺,都有“开枝散叶”一说,人生于天地间,长于人世中,必有其源,而“蔓儿”,说的就是你在哪根藤上,来自哪里。
就听阿川道:“像你刚才,说你自己是沈三爷的子侄,这就叫‘道蔓儿’,你见了陌生人,想知道他是谁,就要说句‘合字儿,道个蔓儿吧’。”
沈彬拱手(自然是合不到一起)道:“阿川兄弟,道个蔓儿吧?”
阿川笑道:“噗,现学现卖呀,没错,是这意思,只是你都叫出我来了,不能再让我道蔓儿了。”
沈彬其实也是有意想问一下阿川真名实姓,这小哥十分坦诚,唯独在这一点上有所保留。那个黑衣人名为“春秋”,显然也是假名字。不过阿川说了明天便让我教他写所有的名字,或许明天也就知道了。想到这里他问道:“那,沈姓,应该是什么蔓儿?”
“沈嘛,过堂蔓儿。”
“哦,明白了,当官的过堂审案子,所以是‘沈’。”
“是了,你还真灵。当官的以前叫‘黑翅子’,现在叫‘白兜子’,你猜猜是什么意思?”
沈彬想了想道:“黑翅子,可是翅膀的翅?那样的话,我猜是说他头上的官帽两边那一对黑翅。至于白兜子嘛,白大概就是银子,那也就是搂钱贪银子的意思了。”
“聪明聪明!我可算见到个灵的灵字儿了,看来读书人也有明白的嘛。”
两人一直聊到深夜,街上四更的梆子声从小窗口进来,沈彬一时兴起,讲起了论语,讲到孔子困于陈蔡,听见了隔壁轻轻的呼噜声,原来阿川已经睡着了。
黑暗中仿佛又剩下了沈彬自己,他躺在草垫上,黑衣人的那一拜和他后面的话反复在他头脑中重复:
沈公子,这一拜你代你叔父受下,我也不只是我,也代我师父师叔给你叔父见礼,他老人家虽不会练武,却是我辈之楷模……
沈彬不知为何,心中涌起非常复杂的情感,而他竟一时完全看不清它们,黑暗中,他觉得这个世界和未来无穷的时间像巨大的秘密一般向自己涌来,他在压迫感中感到巨大的兴奋,后来就在这兴奋带来的疲惫中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