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喂!你怎么啦?”
原来沈彬趴在地上,直用头撞地,阿川在一边吓到了。沈彬可说气懑填胸,简直要炸开,但同时又有诸多疑问,此时他气那一屋子人,更气自己。回忆起来,看到那扎眼的“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就应该上驴一走,可也是怪了,这店明明就是自己选的,难道有什么高人能有如此手段,竟能算定他必进这“旧雨来今轩”不可?但这若不是个局,难道刚才想到的那些文字游戏全是巧合?
“沈彬!”
沈彬极少听人叫自己的名字,阿川这一声叫虽然不大,却如一声惊堂木,他吃这一惊,反而镇定了下来。
“你是怎么了,哪本书中教你这样的?”
沈彬长长吐出一口气,半晌无言。过了许久才道:“阿川,你说那姓康的,还有姓胡、费、贾等人,却长什么模样?年纪多大?”
“姓康的我看大你几岁,我知道他是属鼠的,因为今年恰是本命,所以这螃蟹宴也操办得更大一些。他长得倒人五人六,看着不像坏人,面儿上好,其实心最毒。”阿川随即将这些人的长相一一道来,沈彬越听心越凉,尤其听到费家两兄弟时,想起那粉衣和绿衣两书生长得连相,当时就疑他们是兄弟。
“那姓胡的年纪最大,却最蠢,那刀便是他的,肯定是在街上被江湖人的把戏坑了,以为是宝刀。不过他爹在康家还挺是个人物,听那姓康的一口一个先生叫他爹。”
沈彬想,一个个都对上了,那紫衣便是胡家人,那先生便是老胡。黄衣的个子小,想来就是姓贾的,那红衣的,应当就是那姓皮的了。说来也是,这群人除了那廣隶——现在应该叫康某了,一个个全都不露名,而自己也真是配合,一句称呼也没问。想到这里,自己忍不住大笑起来。
阿川等他笑完问道:“喂,你一会儿哭一会儿笑,这也是在书上学的吗?”
沈彬此时心中倒踏实下来,冷静道:“阿川,我沈彬枉读诗书,被这群贼子坑了。依你所说像貌,我全对了一遍,请我喝茶的那几位,正是你说的那几个人。那所谓的廣隶,便是那姓康的。”
“啊?好家伙……”
“若不是你,我现在还蒙在鼓里,以为我和那些贼子同病相怜,不过是倒霉被他们连累罢了。”
“你是怎么知道的?”
“廣隶这个名字就藏有玄机,你来看……”沈彬说着又坐下来,抄起豁筷子,边写边讲,连拆字带五方、五色、五行的道理,全讲了一遍。阿川听得直皱眉,问道:“喂,这些都是书上写的东西吗?”
沈彬想想道:“还真是。只是书中并没教他们拿这些骗人。”
“可他费这么大劲,因何不随意起个名字,那你不就发现不了了。”
沈彬笑了,这大约也是读过书的人难以逃出的窠臼,他对阿川道:“阿川,你说你在街上听过说书人说书?”
“是了,你讲的商殃、敬德,我都听他们说过,只是东一点西一点,连不起来。”
“有部书叫‘杨家将’,你可听过?”
“听过的,我听过一段热闹的,叫‘四郎探母’。”
“是了,我正是要说这四郎探母,杨四郎落在大辽,嫁与铁镜公主,用了个化名,你还记得是什么吗?”
“我记得,叫木易。”
“对,你来看。这是杨字,这是木字,这是易字。”沈彬说着在地上写下“楊”字,又写下“木”“昜”两字。
“哦,原来他也是拆字,难道识了字的人都喜欢玩这一套……”
“一个人用化名时,若是连姓也改了,就会觉得有背祖宗,故而才费心机想出这种办法来。”
“原来如此……”阿川轻轻自语,“难道这就是读书人的想法吗?”
沈彬自己喃喃道:“可是这陷阱布置得如此周密,像是早就算定我要进这茶楼一样,这又怎么可能呢?”
阿川道:“方才你要讲进屋喝茶的事,我总是打断让你直接讲如何被抓,你现在细细讲来我听。”
待在牢中反正也是无事,沈彬便重新从看到那“旧雨来今轩”的牌子开始,一点一点地讲给阿川。讲到鸽子,阿川问道:“你为什么会有鸽子?”
“家叔是褚记鸽报行的掌笔——不过现在可能已经不是了。”
“等等,可是写江湖报抄的那位沈三爷?”
“是的,江湖近闻。你说得不错,恕个罪说,上沈下秀,正是家叔。”
“天哪,怪不得你读了这么多书,原来有家传。”
沈彬苦笑,叔叔作为读书人,一个像样的功名也没捞到,无非在街坊邻里间落个学究之名,现在,这种失败又来到了自己身上,就算能活着出去,也似能一眼望穿同样的人生,这还真是“家传”。但自己第一次来三百里外的西安城,竟有完全不相干的人知道叔叔,还是令他颇为意外,也十分自豪。正想着,就见对面的阿川已经在向自己行礼,两人见面这么长时间,这还是第一次。
沈彬赶紧制止,可惜被拦着,不能扶住:“阿川,你这是做什么?”
“沈三爷不畏威势,直言真相,江湖上人人敬仰,你原来是沈三爷家公子,怪阿川有眼无珠,这厢有礼了。”
这几句话突然回到了沈彬熟悉的社交中,倒让沈彬一时不会了:“阿川兄弟,快快免礼,沈彬如何受得起?”
阿川道:“你若像你叔叔一样,那便受得起。”
沈彬听到这话,心中大为震撼,但却又说不出这震撼的缘由,只能深深地一揖还礼。接下来,两人似乎也忘记刚才在聊什么,干脆就想到哪聊到哪。阿川流落到西安城已有几年,但具体多久,他也记不清了,后来他就在这街面上混,有很多的挣钱的法子,这剥蟹便是其中一项,本来他在酒楼忙时当临时的帮工,被安排给人剥蟹,剥得并不好,后来看到一个会剥的人能挣到钱,便偷偷地学,那人边剥还会边唱哥,后来歌倒是学会了,剥蟹却无处实践,幸好有那位杜姐姐的帮忙,把家中剩下不吃的蟹腿留下来给她练习,两人一起钻研,渐渐掌握。再后来,那位“春秋大哥”给了他一把精心打造的小刀,再剥起蟹来就手到擒来了。可惜现在那小刀在磕坏了胡某的“宝刀”之后,已经被那群人抢走了。
沈彬好奇道:“你那位杜姐姐可真是神通广大,还能弄到蟹腿,我以为全西安城的螃蟹都被康家包了。”
“她在侯爷的府里……哎,她也是苦命人。”阿川眼神突然变得坚毅,“我们都是苦命人,只是她认了,我却不认。”
两人有一句没一句地聊,天渐渐黑下来,眼看又要到饭点了,就见阿川把双手戴回铐子里,沈彬这才注意到她不知什么时候右手竟摘了铐,只把铐挂在左手上,惊道:“你……”
阿川比了个“嘘”的动作:“快该开饭了,不能让他们看见。”
沈彬一笑,这莫大的信任,让他心中暖洋洋的。
送饭的依然是那个“假和尚”,沈彬这次很老实,早在那水缸处洗净了豁筷子,迅速地把这一桶泔水给吃光了,有一说一,这桶泔水虽然看着恶心,但倒进去之前,却都是好饭好菜,所以竟也并不难吃,沈彬想,据说山海关外有种吃法是“乱炖”,虽不知到底是什么样,权且把这桶饭叫“乱拌”吧。有了这个名字,这泔水却也没那么可恶了。
到定更时分,天色渐暗,果然有虎狼之音不近不远地传来,令人十分可怖,沈彬想,我开饭,那边大约也在开饭。虽不知这康某等人因何能如此瓷实地陷害我,但既然没丢给那边的猛兽当饭吃,那便如阿川所说——没想弄死我。可是他们何至于关我呢?难道就是怕我考得好抢了他们功名,以他们那点才学,关我一个又有何用呢?若是如此,大约要关到考试结束,这怎么说也还得半月。若那时他们还是不要我死,将眼睛一蒙,绑缚着趁夜里无人,扔到官道上,任我生灭,大概就是这意思了。
这次由于“表现好”了,那狱卒没再说太多难听话,连桶带筷子一起收走了,沈彬想,但愿他下次能换双筷子来。阿川说他吃完就困,就先睡了,明天希望沈彬再教他认些字。沈彬看着阿川又摘下铐子,隐入黑暗中,自己也在草垫上躺下,可是如何能睡着?他脑子里一遍遍过着每一个细节,这群人知道我乃至认识我,都有可能,设好陷阱坑我也能说得通,但这旧雨来今轩无论如何是我自己走进去的。那“灵雨茶”必定是动手的暗号,出去报信的定是那小二。那群“官兵”把小二扔个跟头,是演给我看的戏。
沈彬这么一步一步推理起来,可每次想到廣隶的表情、样貌,对自己那份真诚,那个“赵”字的提醒,都难以至信,总觉得他决计不会是害自己的人,于是又想去问阿川那康某究竟长什么样。但又想到阿川也说了,康某长得不像坏人,心却最毒。有句话是面由心生,又有句话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到底谁才是对的?在渐渐加深的黑暗里,无穷的问题就像这黑暗的潮水般向自己涌来。
沈彬又想到那句柳宗元的诗:如果“奉灵雨茶”就是抓我的暗号,这两句诗决计是为“灵雨”这个暗号专门找出来,用来稳住我的,怪不得如此诡异,不过是因为写到“灵雨”的诗句本就极少罢了。其实根本不必,我哪能有那种警觉?
随着天黑,屋外刮起风来,由小而大,先是能听见悠悠呼啸,如远处有人吹哨,后来有飞沙走石拍击窗棂,有时连笼子也振得嗡嗡起来。
听着这风声,沈彬反而更觉心静,他索性坐起来,盘腿静思,终于渐渐有了一个答案:那康某不知如何得知的我,如何得知我此时要来考试,也不知和我到底有何仇何怨,也或者仅仅是怕我抢了他的功名,总之他定是精心设计要在西安城对付我。他既有钱,大概已安排了耳目在西安城中寻我,我只要一到西安城,他便很快能知道,而我,竟然自己送上了门。
如此说来,那天他们的确在那屋中论文,等那小二去将我带着鸽子报与他知时,他也的确只是猜测是我,事发仓促,于是临机做了一番安排。接下来,便来叫我,发现我果然是沈修文,便开始执行早就设计过的计划。那些对子,在他们临机安排时准备也来得及,至于射覆,便是又要继续买我的好,目的就是让我撰文,也是怪我想要显能,这才写下文章,而那姓胡的紫衣,被他爹轰走,必是去叫兵了,小二进进出出,和那康某耳语,无非是按兵听令的意思。一直到我写完文章,方才下令“灵雨”。
也就是说,他们先是试试我的才学,会不会对他们造成威胁,结果发现会,就赚我写下文章,再把我抓了,以此推论,他们所研究这题目,必定就是考题无疑。也就是说,他们先是试了我一试,然后就赚我当了他们的代笔。
好啊,好啊,哈哈。
沈彬反复想了几遍,越想越觉得严丝合缝。书中交待,事实也的确差不多。想到这里,沈彬全身的憋屈再也忍受不住,他站起身来,就着凶猛的风声和不知哪个房间传来的狼嚎,双手举天,喝着那狼嚎用全身的力气“嗷”了起来。边上的阿川早已睡熟,这一声人嚎悲凉凄厉,着实恐怖,阿川立时惊醒,大声尖叫起来,而与此同时,铁笼子竟响起叮当的敲击声,这声音不大却清脆明晰,显是金属的撞击,两人都被这声音惊到,不约而同地停止了叫喊,在黑暗中,竟传来一个人的声音,声音低沉、清晰、简洁,只有两个字:
“闭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