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彬听闻小哥讲起大水和螃蟹,突然想起一件小时候的事,有一年九月底,叔叔沈秀带他去吕登阁府上吃饭,席间下人把一盘螃蟹端上来,吕登阁说“今年的螃蟹肥美且便宜,沈老弟可一定得来几只”,沈秀问了句“为何”伸手去拿蟹,吕登阁说“淮安大水……”云云,沈秀的手便没拿蟹,空着收了回去,起身说要去净手,而回席后,也再不去吃蟹。吕登阁问是何故,沈秀只道想起些和螃蟹有关的感伤旧事,不足道。沈彬看叔叔不吃,也就没有吃,那就是他离吃螃蟹最近的一次。
回去路上,沈彬问沈秀,沈秀只说了八个字:蟹肥人瘦,安忍吃邪?那天回去后,沈秀在书房到很晚才熄灯。第二天沈彬早醒如厕,经过书房时看到书桌上放着篇文章,显是叔叔所书,晨曦中沈彬已能看清那标题:
天灾应策之论
沈彬借着微光读了开头几句,读不懂,但不知为何竟长久地记了下来,那开头写道:
天灾烈也,无可免也,然朝廷处置得宜,一则损失可减,二则人心可安,三则贤臣可显,四则弊政可察。如若失当,则衍为人祸,其害增百倍也。盖淮安七月水患,攘及九县……
后来他已明白,那便是叔叔考试的文章,而正是那一年,叔叔考试落第而归,想来叔叔是因席中螃蟹和吕员外的话引动心神,局散后凭记忆在书房把文章默写下来。
如今他当然已经了然,当年那道题是一道策论题,而且并不能按惯例归入“史策”、“今策”、“时策”其中之一,所以如何来破,全凭考生自己发挥。对于这种题目,无疑是以史策入手为最稳妥,而叔叔沈秀却选择了最冒险的写法:论评时政——而且说的正是才发生不久、最为敏感的淮安大水。
这种写法,若立论恰好吻合上意,考生或可因一文而飞黄腾达,但若是说错了话,轻则废去功名、永不录用,重则获刑以至丢掉性命。而就算侥幸命中了圣意,文章也很可能得罪一些朝中大臣,这样还没作官,就已有了敌人。
沈彬在几年后才明白这些,在他自己能写策论之后,也曾有过念头向叔叔要来那篇文章一读,终是怕勾起叔叔的伤心而未能开口,于是他一直以为叔叔是因冒险以时策答题,文中说错了话而落第,但余三尺在五里丘却讲出第三名顶替之事,这倒让他糊涂了。
如今这场大水被牢中一个萍水相逢的小哥提起,勾起这番往事来,沈彬对此事年份十分清楚:壬子鼠年,晋安十三年,那年他七岁。
“可是晋安十三年那场?”沈彬问。
“不知道,我来了西安城才听说了‘晋安’,现在都不知道那是什么。”
“皇帝的年号,说明那时候他当了十三年皇帝。”
“那今年是多少年?”
“晋安十五年就换年号了,因为晋安皇帝驾崩了,今年是祐宁八年。”
“价崩?是突然不值钱了?”
沈彬笑了:“不是那个价,皇帝驾崩,就是……”他突然压低声音,向那送饭狱卒来的方向看了看,“就是死了。他死不能说死,得说崩。”
阿川翻白眼道:“他什么时候崩我不管,姓康的要早点崩就好了。”
阿川可不会放低声音,沈彬要不是戴着铐,必然伸手去捂他的嘴,忙道:“喂,就皇帝一个人能用崩,别的人都不能叫崩。你这话被人听见了,要掉脑袋的。”
阿川继续翻白眼:“啊哟,真厉害,牙崩半个说了‘崩’字,脑袋就要崩了。”
沈彬听得直冒汗,赶紧转移话题:“总听你说姓康的,你们是认识的人?”
“我认识他,他不认识我,他只知道我是剥螃蟹的。”
“此话怎讲?”
“他和他老子在家请螃蟹宴,会让我去给他们剥蟹,十个大子儿一只。剥十只蟹就能挣一钱银子。”
沈彬大为惊奇,没想到还有人专门花钱让别人给自己剥螃蟹。阿川继续道:“但今年我给他涨价了,一只螃蟹我要十二个大子儿,因为我想快点攒够钱回家了。”
沈彬傻傻问道:“他们自己不会剥吗?”
“你这话问的。你见过坐轿的人吗?”
“那当然见过。”
“他们自己不会走吗?”
沈彬知道自己问了蠢话。
“不过我剥蟹确实值钱。剥完了放在盘子里,还是个完整的螃蟹,八腿两螯整整齐齐,只是壳没了——当然,身子的壳只是翘开,肚子壳就当小盘子,盛那些膏啊黄的什么的。别的壳也不乱,也整整齐齐摆成螃蟹的样子,只是没了肉。”
“这么厉害!”沈彬想起小时候吕登阁的那次家宴,螃蟹剥得满桌狼籍,真不知道世上还有这种本事。
“那当然。我还会唱螃蟹歌呢,剥头一只,大家围着看,要一边唱一边剥,歌唱得慢,手剥得快,但头一只就慢慢就着那歌来剥,唱完时恰好剥完。最后要个彩儿,有赏钱。”
沈彬更好奇了:“螃蟹歌?”
“对呀。不过我只是会唱,也不懂里面唱的是什么。但你大概也不懂,你连‘王法王法,王八发傻’都不知道,这歌里唱的,书里更是没有了。”
沈彬大好奇,恳求道:“那可未必,阿川,那能否就给我唱几句?也说不定我恰好就知道它唱得是什么。”
阿川倒不端着,张嘴就唱道:
八臂的将军上屉笼
敬德他一会儿就变了关公
商殃他失了君王宠
大卸几块你要进腹中
一身盔甲真英武
今日却要脱叮咚
莫怪我手下无轻重
只怪你呆头呆脑进了网中
要问将军何所仗
八腿两螯最威风
八条腿走八方路
八方的财神喜相逢
一望西北财在天
二下正北水中龙
三去东北的大金山
四听正东的春雷轰隆隆
五吹东南风最顺
六在正南买卖最火红
七往西南财满地
八到西方庚辛金最浓
八条腿通开了八方财
两只大螯还要再用功
如今绑上青棕草
不得张牙舞爪逞英雄
阴手剪断漏财道
阳手挡走散财风
最后掀开了衣背甲
见到肉白籽儿黄膏又红
我唱的这叫水中鲜
为君拆的是螃蟹公
您佳肴入口留香久
莫忘了给您剥蟹的小仆僮
到此这蟹公已拆完
愿诸位福寿大吉
万事亨通
沈彬被铐住,两手拍不到一起,便一边听一边用那铐撞笼子,心中暗道了得,他也听过不少市井歌谣,与这首比起来,还是相形见绌。阿川一首唱完,沈彬大声叫好,阿川道:“你叫了好,可得给钱。不过我看你也没钱,那就只好先欠着了。”
沈彬想,包袱早不知去向,盘缠都在那里面,好在袖口里还有些碎银,正想伸出袖子让阿川取,就听阿川道:“不过你若给我讲清楚了这歌中我不懂的东西,也就算给了,就怕你读的书上还是没有。”
沈彬笑道:“这回还真是有了,你哪句不懂?”
“都不大懂,首先就是这二一句,什么叫敬德变了关公?”
沈彬想,终于有我会的了,对阿川道:“过年贴的门神,那两个将军,你可知是谁?”
阿川摇头。
沈彬便开始细细讲来,从开唐大将黑脸敬德讲到武圣人红脸关云长,又讲到商殃变法,最后被秦人车裂,阿川这次再没打断,听得津津有味,有些东西他听说书的说过,只是没和这歌中所唱联系起来,听沈彬讲过后茅塞顿开,十分开心。
沈彬又讲,后面那段八方来财,唱的是八方对应八卦,从西北、正北,一直唱到正西,对应的恰是乾天、坎水、艮山、震雷、巽风、离火、坤地、兑泽,只是最后的正西这句没有唱兑泽,却唱的是五行,西方属金。最后的两个蟹钳,左为阳,右为阴,……
阿川听得有点云里雾里,问道:“你说的可是‘文王卦’?”
“正是,只是这八卦还可衍成八八六十四卦。”
“那和算命先生所说的是一个东西喽?”
“不错。”
阿川想了想,总结道:“我明白了,你们读书人学的就是说书和算命。”
沈彬一时也无法反驳,问道:“你给他们剥蟹,怎么却被他们关到这里来?”
“也怪我多嘴。我给他们剥完了蟹,就只能在边上等着给钱,他们吃完喝完,总要出些耍子,那个姓胡在家里好练武,带了把刀来,说是宝刀,能削金断玉,可那刀我一看就知道,不怎么样,可能当时也是等得烦了,而且还饿,就在他夸那刀如何好的时候,我一不小心笑出来了。”
沈彬惊道:“你还懂刀?”
“不敢说懂,只是我春秋大哥是行家,我听他讲过一点。”
沈彬渐渐感到,眼前这小哥虽没读过书,所知却很多,而且都是自己完全不懂的。
“所以你只是笑了他一句,他就把你关到这里来?”
“我笑了他,倒霉被他听见了,他就问姓康的要个说法,那姓康的让我给他赔罪,我心想钱还没给我,少生事,就赔了个罪,本来这事就能完了,结果那姓费的兄弟俩多话,非要让我说明白罪在何处,我说罪在不该笑,那姓贾的又让我说有何可笑,姓胡的一听也来了劲,他说‘难道你笑你胡爷爷的宝刀不成?这宝刀买你这样的奴才,也能买它三五个’,我本来是气,但这话实在太蠢,我实在是憋不住,就笑出声了。我一看反正已经这样了,就直接说,你那刀,连我这剥螃蟹的小刀都不如。他一听当然是要气死了,我说我这小刀摆在石头上,你来砍,砍一刀,豁一个口子,砍两刀豁两个口子,当然,豁的是你的刀。那他还不砍?那几个公子哥儿也在那往上架火,当时就让姓康的找地方,后来就在院里的石桌上,两刀下去,我的小刀连个印也没有,他那刀刃卷了两朵花。我索性说你这刀不行,我的小刀能在你的刀上刻个螃蟹,他已经气炸了,要拿那刀杀我,被其他人给拦了,后来他们抢走了我的小刀,姓康的就把我关这儿来了。”
沈彬愤然道:“这群狗少,不枉你骂他。这姓康的、姓胡的,还有什么费啊贾啊的,究竟是什么人?怎么敢私设监牢?你可知道他们叫什么名字?”
“我不是说了,有钱人。我听别的人说,他们是炼铁的。”
“炼铁?”沈彬抬头看这座笼子,似有所悟,怪不得能铸造此等铁笼。不过盐铁皆是国营,难道他们是负责冶铁的官员?
沈彬正想,就听阿川道:“依我看,你们那屋子人,都被姓康的算计了,我听明白了,考那个科,只有几个考得好的能作官,刚才我想起来,他们吃螃蟹的时候说了考科的事,那姓康的今年也要考,他定是怕你们考得好,把你们一网打尽,这样便能显出他来了。那群官人,若不是假扮的,就是他向那西安县使了钱,借了他们的兵丁给他当私差。”
沈彬回想被抓的场景,沈彬似有所悟。的确奇怪,有罪被拿就被拿,因何要蒙上脑袋?现在此处是私牢他已基本相信,然而为何只有他一人?廣隶、那个先生,还有其他人都在哪里?
“阿川,这里到底是什么所在,除了这一间房,还有别的牢房么?”
阿川这次竟也往走廊那边看了看,压低了声音,招呼沈彬靠近过来,说了三个字:“法,源,寺。”
他又回头看了看走廊,低声道:“可千万别让他们知道你知道,否则就要没命啦。这里本来是养猛兽的,别的房里现在还养得有,他们要弄死谁,就会把这人去喂老虎,夜里你就知道了。这些事千万别让他们知道咱们知道。”
沈彬一时间毛骨悚然,难道那茶楼中的人,已经有的变成虎粪了?什么时候轮到我?
大概是看出沈彬害怕,阿川放开声音道:“别想这些了,大不了一死,怕它做甚。不如你现在来教我认字吧。”
沈彬心中佩服,自己读了一肚子书,却远没有这没读过书的小兄弟豁达,半自语道:“这既是康家的私牢,茶楼中的那几个看起来也非富即贵,因何要怕康家?”
阿川道:“你说那几个和你一起抓的也是有钱的?”
“是,那茶楼名为茶楼,实则是他们的私馆,我有头大花驴还被牵进去了。”
“这些有钱人之间都有勾连,说不定半路就来了人情拆兑,说‘你家少爷怎么抓我家少爷?’那边说,‘啊呀,误会误会’,就过去了。”
沈彬想得头疼,使劲晃晃脑袋道:“不去理了,你说得对,不过一死尔,怕它做什么。你刚才说想学认字,想学什么字?之前可认识一些?”
阿川想了想道:“我认识些‘道道’少的,一、二、三、丁,这些我都认识,不如你就教我个‘道道’多的,但又经常能看见的。”
听到“一二三丁”,沈彬想起丁老四来,那家伙一句“倒霉气”,现在还真的应验了。
“道道”就是笔划,看来阿川想学个稠点的字,沈彬想想道:“你刚才唱那支螃蟹歌,唱得就是个‘财源廣进’,想必你在街上也常见到,不如我就教你写这‘廣’字,我想起这个字,也是因那姓廣的老兄,就是他连累我进来……”沈彬把那根被老鼠咬坏的筷子找来,就着地面的灰尘,一笔一划写下‘廣’字来。
阿川看了看道:“果然道不少。那人怎么姓廣,我从没听过这姓。这字我倒是见过,但他们好像都写成那种样子。”
“哪种样子?”
沈彬扔过去一根筷子,阿川想了想,在地上写了个他印象中的“廣”字,只是这字不像写的,倒像画的。写完后,阿川道:“这么写下来,道道就变少了,但也变得曲里拐弯的。”
沈彬边写边微笑道:“不是‘道’,是笔划,你这写的是草书,应当是这样写的,但初学写字还是要从真书学起,真书也叫楷书,就像这样,一笔一笔的。”
阿川一边“哦”一边点头:“所以还有别的书喽?我在街上见过,还有那种在一个方块里的。”
沈彬点头道:“对,那是篆书,粗分的话,有所谓‘真草隶篆’,还有一种是隶书,大概是这么写的,那位廣兄便是姓‘廣’名‘隶’,他这个‘隶’,便是那隶书的隶。”
沈彬边说边写下隶字,又问道:“你认识一、二、三,可认识四?”
阿川点头,却写下个“皿”字,沈彬道:“这下面不能出头,这里要拐,否则就是另一个字了。”
沈彬边说边写下“四方”两字,一边道:“这是‘四方’,也就是东西南北。那廣隶还号四方,现在恐怕也去不了四方了。”
沈彬看着地上的‘廣’‘隶’‘四’‘方’四字,似乎有种奇怪的感觉,突然之间,他感到头皮发麻,突然厉声问阿川道:“你说设这私牢的,可是姓康?皮卞齐康的康?”
阿川被吓了一跳道:“对啊,是姓康?但你说那个皮什么,我不明白,但这牢是几家共用,有家姓皮的和那姓康的关系说不清,不知在不在其中。”
沈彬的目光聚在那‘廣’字下面的‘黄’上,又看看后面的“四方”。四方,那便是五方无中,即是五行无土,土即是黄,沈彬又写下一个‘广’,然后将‘隶’填了进去,身上几乎要抖起来,暗道:“我只当是他连累我身陷囹圄……难道他是始作……等等,囹圄?”
此时,在官差冲进来前廣隶的最后一句话在耳边响起:惠风仍偃草,灵雨会随车……小二,快奉灵雨茶……
沈彬只觉得头脑嗡嗡作响,他实在无法相信已经摆在眼前的事实,那哪是什么“灵雨”,那是囹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