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露秋蝉翼
寒霜赤子衣
朔秋无月夜
江黑船杳依
夏虫堪知雪
鲲鹏亦作泥
井下青云志
春老泰山低
次日黎明,沈彬在仲秋的寒露中冻醒,他瑟缩在草垫上带点热气的那一小片里,看着窗外的黑色,想起骆宾王那首《在狱咏蝉》,自己吟下这几句来。他正思索要起个什么名字,就听隔壁打了个长长的呵欠,接着就嘈杂起来。沈彬困意未消,还在幻想能再睡一会儿,但那边已经忙活起来。
“阿川?”沈彬看不见,只听到密集的脚步声,渐渐还有了喘气声。
没有回应,脚步声似在地上弹跳,一会儿靠近了过来,喘气更明显了,就听那边喘着气道:“喂,你不起来动一动,会着凉的,快点起来吧,像我一样跑跑,要是病在这儿,可没有活路了。”
听声音是阿川无疑。沈彬虽冷得哆嗦,却酸软疲乏,浑身骨头如同散架,平日虽有叔父督着早起习课,但叔父只要出门,他必定懒觉,此时哪有一点能动的劲?他只觉得聒噪心烦,只想让阿川安静,自己能再试着睡一点,可阿川竟边跑边唱起来了:
秋风秋
秋冷秋
秋打秋
秋寒秋
呃啾!呃啾!呃啾!
沈彬被困冷夹击,听着只觉得嗡嗡头疼,正想喊“别唱啦”,听到几声喷嚏,却笑了。沈彬对人的喷嚏声颇有一些研究,据他观察,喷嚏声如同人的指纹,人人不同,父亲的喷嚏是“嗯刺啾”,叔叔是“啊哼”,余三尺的是“按嘁”,而阿川的喷嚏“呃啾”,音调和节奏却像极了表妹知秋,只是比知秋要响亮有力不少,忽然之间,他心中涌起一股温柔来,不想再睡了,但又不甘心就这样起床。
阿川又跳了一阵,来到沈彬的牢前道:“喂,你这样真的会坐病的。”接着又一边跳一边唱起来:
早秋露,寒入骨
懒皮虫,钻土土
冬天冻成冰固固
早秋凉,浸透床
懒皮郎,睡溏溏
睡到冬天硬邦邦
早秋邪,湿透背
懒皮鬼,盖凉被
冬天咳出半边肺
这一段阿川似乎唱的是某种方言,沈彬听得半懂不懂,到最后一句时突然一精神,坐起身问道:“阿川,你最后一句唱得什么?”
“哎哟,你还知道起来呐。”
沈彬突然一阵恍惚——这句话更像知秋了。叔叔出门,自己懒床的时候,知秋有时候就会像这样在边上捣乱,而知秋当然是很了解他的,有时候就会突然念一段写得很好的文章或诗句,他就会好奇心大起,坐起来问是哪里的文章,知秋得了逞就会一模一样地说“哎哟,你还知道起来呐”。
这些想法,阿川自然不知,只说:“你快起来动动,动动我就告诉你。”
沈彬一边起身,一边问:“你说的可是‘早秋邪,湿透背,’后面又说‘冬天咳出半边肺’?”
“我发现你记性真不错,是不是什么东西我说一遍你就能记得。”
“想记便能记住。”
“是了。杜姐姐记性就挺不错的,不过不如你。”
“阿川,这歌谣你是哪里学的?你可学过《内经》?”
“什么那(nèi)经这(zhèi)经的,这是我小时候听我舅奶念的,我们那儿不少小孩儿都会。不用说,你读的书里肯定没有写。”
“你还真别说,这次还真的写了,就是我刚才说那部书,叫《黄帝内经》,那是一部医书,里面有一句叫‘秋伤于湿,冬生咳嗽’,没想到在你的歌谣里竟听到了。”
“真不容易,终于有个东西既我知道也你读过了,不过皇帝好好的当他的皇帝,怎么还会看病?谁敢找他看病?”
“此黄帝非彼皇帝,这是轩辕黄帝,就是咱们的老祖宗,是黄色的黄,不过这书也是后人托他的名所写的。”
“原来如此。不过这些东西小孩儿都知道,看来这内经也没什么了不起的。”
沈彬摇头道:“非也,正是有了医家把这些总结在书里,才能一辈辈传下来,妇孺皆知。”
“听不懂你说什么豆腐乳节肢,但你既在书上读过,怎么就不知道起来活动,那不就等于没读过吗?”
此话如一记雷,将沈彬震在原地,他一时竟呆住了,心中升起巨大的惭愧,万千思绪涌来,只觉得自己大谬。在小兴茶棚看人来人往奔波劳作时,觉得与眼前的烟火生活相比,手中的书里所言甚是虚渺,不想今日才知,虚渺的并非是书,而是读书的人。惜郑谷教齐己一字而为“一字师”,如今阿川教我的又何只一字?
想到这里,当下对阿川行礼道:“沈彬知行不一,实是大谬,谢谢阿川棒喝,是我师也。”
阿川说时无心,听到沈彬如此正式地说了一堆文词儿,微光中似乎在向自己行礼,也愣住了,他停下了跳跃,回应道:“喂喂,我只是随便说一句,你说的我也听不大懂,总之这地儿太凉,不动动就真要病啦,等中午热起来再睡睡不迟。”
沈彬心中深喜,也学着阿川动起来。此时一点晨曦中,他已经能看见阿川的动作,他跟着做了一阵,身上微微见汗,这才觉得驱走了秋晨的寒气。沈彬手不能像阿川那样自由伸展,他一边做着,一边发现这动作颇有章法,便问道:“阿川,你这做的是什么?你可是学过武?”
“那可不敢说学过,但春秋大哥教过我一点活动筋骨的,我也不知道这叫什么。不过你两只手拷着,倒是不舒服,要不你过来,我先给你打开。”
两人正说着,就听窗外一声猫头鹰叫,紧接着,不知什么东西从窗户扔了进来,掉进笼子。阿川立即放低声道:“喂!春秋大哥给咱们递东西了,快看看是什么,找地方藏起来!我去盯着走廊”
沈彬快步去将东西捡起,原来是一样细长东西,外面用纸卷着,扎着细草绳。沈彬将草绳解开,展开包纸,里面是一只精巧的小锯子,还带个小木把手,纸上有字,借着刚刚亮起的一点光,只见上面写道:
寻轰子太和开九底,把合了安了
不必说,全是点子话,沈彬叫道:“阿川,是一把锯。”
阿川低声道:“快去藏好。”
沈彬把锯藏进草垫里,对阿川道:“这纸上写了字,我看不懂,你看看什么意思。”
阿川皱眉道:“你都看不懂,那我更看不懂了。”
“啊,不是,这上面是点子,我念给你听。寻轰子太和开九底,把合了安了。”
阿川听完后却坐下来托着下巴思考起来,过了会儿道:“我想想,你先吃了。”
“吃了?”
“把合了安了,就是看过了就吃了。把合就是看,安就是吃。”
沈彬犹豫了一下,把纸卷起来吃了,这可真不好吃,更不好咽,好半天他才咽下去,刚下肚,就听阿川道:“你再念一遍我听听。”
“啊?已经——安了。”
“你不是看了就记得么?”
“这……这不明白的东西我记不住。啊呀,这可怎么办?那个开九我是记得。那不是开牢的意思吗?”
“是了。他说的是,‘寻轰子太和,开九底’,轰子就是打雷,太和就是半夜,也就是找个打雷的半夜,开九就是开牢,这个底,我有点不清楚。”
沈彬想了想道:“他好像是让咱们锯一根牢柱的底?趁着打雷,锯的时候外面听不见,会不会是这个意思?”
“我也这么猜,但让咱们锯牢?难道让咱们自己逃出去?”
“或许春秋兄觉得这牢不好开。你看,这笼子连个门也没有,我都不知道我是怎么进来的。”
“这笼子是靠链子吊起来,人进去后再放下,然后用地钉把底钉好。”
“那就是了,我看这地钉也并不是钥匙之类的就能开的,不知有什么机关,就算破了地钉,这笼子怕是有几百斤重,不知机关如何吊得起?所以终究还是要把这笼子破了才行。”
“是了,春秋大哥就算能把那些眼子都打发了,也打不开这牢,要是拿住活的逼问,就太过费事了。”
“打……打发了?”
“是啊,不过也未必这么着急。我猜那姓康的不会因为这个事就把我如之何,这对于他太麻烦了,我等几天可能也就放了,只是他怎么想谁也不知道,最好留个后路。但这只是说我,至于沈公子你,他们会怎么对你我就不知道了。”
“什么叫打发了?”
“打发了,就是……打发了。”
沈彬放低声音道:“杀……杀了?”
“那可能不必,但也未必不必,最好是不必,但也不必不必。”
又是这种谜语,但说的却是如此黑暗之事,沈彬默然。
阿川道:“喂,你不会是对他们动了可怜吧?”
沈彬说不清楚是可怜还是恐惧,只是在他看来,一个人把一条人命杀死,这有违天道,无论再有理,也是难以下手的。就现在的事而言,在他心中,总要有个机会能够把这一切报告官府,让官府将这些人绳之以法才是正途,但是若出不去,又谈何报告官府?他想来想去,若是能将这铁柱锯掉一根,人不知鬼不觉得逃出去,或许是最上之策了。想到这里,心中又有了希望。就听阿川道:
“这些坏蛋,你是不知道他们有多坏,我要是能逃出去,他们的样子我全都记得,非一个一个报仇不可。只是要到能报仇的时候,也不知道等到多少年之后了,听说人年纪大了会忘事,要是忘记了可就不好了。”
沈彬无法反驳,连孔圣人都说“以直报怨,以德报德”,他只能沉默不语。
阿川半自顾自地说:“其实仇人忘了也就忘了,恩人若是忘了那可就真成白眼狼了。而且仇人是忘不了的,恩人倒是容易忘记。哎,我要是会写字,就都记下来。对了,你昨天说教我写名字,你说,我要学多久才能写这种‘帐本’?”
沈彬想了想道:“你学得很快,只是这牢里并无笔墨,恐怕……”
“我只是问问,若是写字这么简单,我和杜姐姐一起的时候就都学会了,你昨天交给我的字,我现在也还不能就写下来。”
天还黑着,沈彬在回味阿川关于仇人和恩人的话,这样的道理,并没有哪本书上提过,可自己随便一回忆,在凤翔古今茶楼和曾经的同窗们发生的龃龉还历历在目,可那些待自己和善的人与事的确就不那么清晰,而这还达不到谈恩仇的程度,只是好与不好,就已经应验,想到这里,更觉得从阿川这里学到了很多。
“阿川,”沈彬拳拳道,“你有什么恩人仇人,也可都讲给我,我替你记一本记录。不过叫‘帐本’不太合适,就叫它——嗯,就叫它‘恩仇谱’吧。”说到这里,沈彬想起余三尺让丁老四记的那部‘升降’本来,那或许应当叫凤翔人的生死谱。想到此,他隐隐感到一种人生的怅惘,真是古来万事东流水。
阿川没有说话。沈彬又道:“如果咱们能活着出去,我就按你说的一条一条写在一个本子里,然后教你给把它们都认全了,以后你也可以自己记在上面。”
阿川还是没有说话。沈彬道:“但这些是你的秘密,也许不愿讲给他人,那就恕我冒犯了。”
阿川突然问道:“喂,你们读书人会讲信用吗?”
沈彬一时不知如何回答,想了想道:“书上教人们讲信用,但读书的人未必听。就像——就像我早上不想动一样。所以,讲不讲信用是在人,不是在他读不读书。”
阿川道:“讲信用可太难了,我就不敢说我多么讲信用,但我会尽力。”
阿川的每一句话沈彬都觉得新鲜,书上并没有“尽力讲信用”这种说法,所谓“仁义礼智信”或者“人无信不立”,信便是信,无信便是无信,尽力信,还真是个新鲜的说法。
“尽力,又怎么讲呢?”
“就是能守信则守信,明知守不了或太难,便不去答应。”
“那若是答应了,又确实做不到呢?”
“如果尽力了,那也没有办法。但要想办法让那人知道,你尽力了。他也不会怪你了。”
原来是这个意思。
阿川严肃道:“若是我讲给你,你真的能为我记下来?”
沈彬想了想,答道:“真的能为你记下来。”
阿川沉默良久,终于道:“我有一个最大的不知是恩人还是仇人的人。”
“此话怎讲?那人是谁?”
“很长时间,我都叫他二爹,我离开家之后就是他养着我,那段时间,我一直把他当成亲爹看待,直到我发现他还……直到认识了杜姐姐。他叫齐申。”
“可知是哪个齐哪个申?”
“齐是‘平头蔓儿’的齐,申就不知了。不过这也未必是真名,他有个外号,叫‘老公保’,但很奇怪,也有人叫他‘老母保’,他都答应。此事我问过一次,被他狠打了一顿,我就再也不敢问了。”
“他还打你?”
“啊哟,何止是‘还打’,那把我打得呀……不过说起来,也是杜姐姐来了之后才开始很凶地打的,之前也打,但没那么凶。我因为这个事还恨过杜姐姐,后来才渐渐明白是怎么回事。”
“既是如此,这‘老公保’明明便是你的仇人,为何还有恩人一说?”
“因为那时我快饿死了,是他把我买……把我带走养活了,后来又把我养大。最初他待我很好,比我爹还好。后来就警告我不听话要挨打,我本来以为他只是吓我,直到他真的打了我,我才信了。但那时候我以为只是因为我淘气……总之这个人我一定要重新找到他,一定要问清楚当年的事,弄明白他到底是我的恩人还是仇人,因为这关系到我爹和我娘,他们……他们到底……”
阿川似有哽咽,沈彬道:“我记下了,什么时候你问明白是哪个齐哪个申,我再把名字写对。”
“平头蔓儿,就是平齐的意思,平齐那个齐。”
“明白了,齐鲁的齐。”
“申就不知道了。”
此时天已经渐渐亮起来,沈彬想去找那支豁筷子,竟发现袖子里有什么东西好像一直在硌着自己,似乎是一支细棒,沈彬对阿川道:“阿川,我袖子里好像有个东西,不知是什么,你帮我拿一下看看?”
阿川道:“你手伸来,我帮你把这铐捅开。”
沈彬心中恐惧,后来一想,怕它做什么,解放了双手,到时候真要面临绝境,也可以拼命,比拷着挨刀强。
他把铐尽量伸出去,就见阿川从头上取出一支像小钥匙一样的尖头扁铁舌,对准左边铐手上的一条缝插进去,对沈彬道:“你就这样去对着墙往里撞,这里面有个挺薄的扣节,撞两下就能切断,我去盯着走廊。你小心别太大力,让它把你伤着。”
阿川边说边拿自己的铐给沈彬比划,沈彬听懂了,对着墙一撞,只听一声脆响,铐劲松了,沈彬再一抖,小铁舌掉落在地,左手也从铐中解放出来。此时此刻,这种感觉,沈彬一生也不会忘记,似乎连空气的味道,都变了。
沈彬沉浸了一会儿这种感觉,从地上捡起那只小铁舌,仔细看了看,这个小东西看起来非常普通,头看起来也不是很锋利,没想到这么轻松就毁掉了铁铐,他不由赞道:“好厉害!”
阿川道:“那是当然。这是春秋大哥送我的,那支剥蟹的被他们夺去了,这一支我一直戴在头上。”
“看来,那支锯也非同小可。”
“那是肯定的,只是锯这笼子声量可能有点太大了。而且这笼子的钢口,比铐里的簧还是要好得多。”
“那就还是要看老天赏不赏雷了。”沈彬觉得好笑,仿佛在盼着雷劈死什么似的。他将自由的左手探进右边袖子,这才发现那里有一支笔。沈彬想起来,那些当兵的冲进来时,自己手中还提着笔,还没反应过来就已经被扭了胳膊,套了头套,笔大概在那时就落在了袖口袋里,也就是放银子的地方,里面剩的一点碎银也还在。后来拷上之后,也就没去注意了。
“我竟带了支笔!”沈彬欣喜,“这下可以蘸着水在墙上写了。”
沈彬现在还不知道,从此以后,他就将如事探们一样,随身永远带一支笔,再也没有变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