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广来万没想到自己会挨这一脚,紧随一大摞纸票直向他砸来,打中他的头,散得到处都是,熊广来跪在地上看着空中纷纷乱飘的票据,随便抓起几张来看了看大惊道:“啊?哪里来的这么多假票?这些……这些全是假的!”
跺他的人道:“哦?你也知道是假的?你倒是做什么解释?”
熊广来急道:“解释?这些假票一眼便知,假票什么时候都有人印,至于这一批,我看……我看恐怕是那隐退的王……”
不等熊广来说完,那人已将另一物狠狠摔在熊广来头上。这可不是纸票了,而是兜在一起的一堆铁板,每张都有一指厚,加起来有小臂高,几十斤重,可怜熊广来,还没看清砸他的是什么东西,便脑袋开花,当时倒在地上。郑良吓得抱头就窜回屋中去了。
这些铁板非同小可,乃是银号各版票据的印版,只不过,它们是假的。
此事事发突然,沈彬在边上看得一清二楚。来者为谁?非是旁人,正是铁太岁之首,康氏如今的少当家:康得禄。然而沈彬看清了他,他却未看见沈彬,否则如何对熊广来,或还两说。而熊广来在黑暗中竟一眼认出那些票子全是假的,也让沈彬一惊,因他知道那些票子乃是五里岗所印,王金蚕和方月清都是这行的顶尖高手,而这些票子也定然已骗倒银号的柜台先生。看来这熊广来身为洪至印行掌家,也绝非浪得虚名,虽是对头,沈彬心中也暗暗佩服。不过无论如何,看到康得禄如此对熊广来,沈彬明白,自己苦心发出的几封信,已如同药入肠胃,开始起效了。
书说至此,我们须回头说说沈彬发出的几封信。
先来说给陈克的那封。却说在周至县城,江峡疾喊沈彬上驴,皆因见到陈克与皮震奎当街说话,二人以为,当时陈克带信去找胡为亮,当街被皮震奎截住,表面如此,实则有隐情。皮震奎因何会来周至县?一是来此打理产业,二亦是因为沈彬。沈彬外逃之事他极为在意,暗中也让自己的心腹打探此事,且并不与康得禄通气。陈克在康得禄手下做事,实乃皮震奎在康家安插的眼线,暗地里一直通过一个小厮给主人传递消息。被沈彬江峡先捉后放之后,周至县已无康家家奴,陈克便打算不再通过小厮,亲自去找皮震奎请示下步,主仆二人在街头相遇,却不想被沈江二人看到,而二人当时果断上驴而走,皮陈却未及看见二人。
皮陈主仆来在一处皮家自己的茶楼,进密间,陈克将诸事全盘托出,说话间有人来报:之前一直盯着的那偷包袱人拿了一叠油印纸去找算命的问写的什么字,被算命的撅了,听周围人议论,那些油印纸上似乎写了科举之事,那偷包人留给另一人盯着,沿路留有记号,自己先回来报信。皮震奎立即让报信人带路去找那偷包人,如何找到不必细表,总之未过多时,皮震奎已经回来,手中所拿正是那叠油印纸,当然,此时他已读过。
皮震奎回来后,陈克交待欲擒沈彬却被反擒之事,皮震奎只是笑,最后问陈克沈彬和他说了什么,陈克便道:“小老儿若再回去见康主子,定然性命不保,沈公子给小老儿指了条活路。”
“哦?他怎么说?”
“小老儿已应了沈公子,秘办此事,虽须说与主人,可此事毕竟背信沈公子,小老儿心有不安,还望主人给小老儿一个台阶。”
皮震奎思索片刻道:“那我便将你打上一顿,你看如何?”
“打也不妨,但打之前主人不如先猜猜,沈公子要我如何。”
“这有何难猜,定是让你另投他人,另寻他路。”
“那是投谁呢?”
“这个嘛,……”皮震奎想了一会儿道,“除了胡家,费、贾倒都有可能。难不成,他就是让你来找我?”
陈克苦笑,不置可否,最后道:“主人,打吧。”
皮震奎大惊:“竟然还真是姓胡的……这如何使得?”皮震奎在屋中踱步,思来想去,又摇了摇头,叹口气道,“陈克,我若打了你,日后须不好用你,可你有此义气,也不妄皮某识你用你,行,那我就成全你的义气。待打了你,你再说。”
书不要麻烦,皮震奎派出一路人去找外科郎中,这边的人在密室中便将陈克打断一条小腿。陈克疼得汗湿全身,那边郎中也很快找到,非是旁人,正是牛志。牛志看见了皮震奎,皮震奎却没看见牛志。这边牛志查了伤势,对了骨,将夹板打好,又留下跌打药丸,收了银子走人。陈克则疼得昏过去,又被凉水喷醒,周身被大汗浸透,将沈彬留的信亲手交给皮震奎道:“那人正是胡员外,主人神通广大,如今康主人那边已不能去,小老儿全家性命,便交于主人了。”
皮震奎看了此信才知沈彬用意,待陈克疼劲稍退时,细细道:“你这条腿没有白断,你要是真去找了胡员外,他定会立即将你送去康家,那时连我也救不了你了。以那两家的关系,岂是这封信便能挑唆的了的?你便在此将养个三五月,少要外出。康家那边我会去问,你家可否有一家奴姓陈名克?那人被沈彬同伙打断了腿,丢在荒庙中,你爬到当街,我刚好路过,你叫住我,说是康家家奴,我虽存疑,但还是权且将你救起,审过之后,看你虽无能,但还算忠心,这才帮你找了大夫,而你腿既断,已是废人,留在康家,也是累赘,我便顺口将你要来我处。如此,康得禄定然觉得我懂事。从现在起,我方才说的便是真事,你要从头到脚都这么记这件事,任何人问起,不论与康某有关无关,都是一样,万勿说错。此事重大,你可明白?”
“小老儿不明白。”
“什么?”
“我明明被那沈彬等人打断了腿,照实说便好,并不知道有什么会说错的。”
“想来如此。你家那边,我自会照应。”
陈克千恩万谢,皮震奎将手下全叫到身边,将此事讲过,统一众口,将人都打发走,这才逐字重新研究起沈彬的信来,他虽嘴上那么对陈克说,但此信若到胡为亮之手,到底会怎么样,其实难讲。这一封信已使他吃惊,更吃惊的是那单独留给陈克的纸条,乃是当胡氏不收留陈克时沈彬给他的备计,上写:
某信所言,公不知一字,胡不留,公死追某,天涯海角,不擒不还
如此,陈克无非落个有家难归,一家性命倒也无虞。
而卷在信中的那五张银支票更是让皮震奎大惊,沈彬一路亡命,如何能做到如此地步?想那康得禄,虽知沈彬已逃,却觉得不过是场猫鼠游戏而已,猫一时擒鼠不得,非不能矣,乃不舍嬉戏之终矣。
皮震奎看着这五张银支票,心说,此乃天意,再不动手,更待何时?皮震奎前思后想,下了决心,想好计策,叫来一个街面上熟的手下,将那檄状取出一半给他,让他找街上卖水果的“如此这般”。白天早派人去玉椴山庄下了拜帖,晚上要去,便顺手带了份檄状去。当天将周至生意之事料理完毕,当夜备好快马,次日平明,带着余下檄状,向西安而去。
皮震奎恩科得中乃是末名,揭榜次日与康得禄一同去见考官拜师,考官有两位,一位姓付,一位姓扶,其中付为主,扶为辅,前几名拜付,后几名拜扶。当时行完拜师礼,不过一盏茶,皮震奎便看出二师不合。康得禄志得意满,问皮震奎要不要让他走走关系,改拜付考官,如此更有前途,皮震奎以自敌学浅,不敢与康少同门婉拒。
皮震奎当晚到西安,这一天是九月十三,是夜,皮震奎以求字为名私访老师,赠以珍藏的蔡京奏折真迹,扶考官大惊,蔡京虽为书之大家,因其奸官名声,士大夫虽爱其字,不敢明藏。扶考官挥毫,依皮震奎所愿写下一幅“清守正气,日月乾坤”回赠。
摆茶相谈,皮震奎说中扶考官心事,随后陈以康得禄窃沈彬文之事,扶考官大骇,不知此地学子竟如此大胆。原来,在考前,付考官已泄题于康,而最大一题,便是那“论高功能臣”。此事康得禄携铁太岁行贿黄金三千两,早已托镖局送往付考官山西老家。此事扶考官略闻风声,强作闭眼不知,待阅卷时,见沈彬之文着实拔萃,哀叹如此难得一个好学生竟要旁落付手。直至皮震奎陈述此情,才知此文乃是窃取而得,而实撰此文者,正在亡命。
与此同时,代天巡狩,巡查山西的钦差移驾关中,此人非是旁人,正是淮安潞郡王朱立钊。皮震奎劝扶考官早下决断,去找朱立钊,扶考官慎微不前。皮震奎早料此手,次日即骑快马奔至鄠县祁家村,找到清守印社,出重金让印社印此檄文。金小石自然大喜,而方磊严辞拒绝,皮震奎便说,如今潞郡王已至关中,他新拜的老师扶考官与其乃是同门,定要去戳穿这铁太岁舞弊一案,为先造舆论,想出此行,而皮家亦在铁太岁之列,他皮震奎定要被卷入其中,为求自保,先下其手。可方磊执意不肯,更是不信扶考官会参与此事。皮震奎此时亮出那幅“清守正气,日月乾坤”,说是扶考官为托清守印社,特赠此字,方磊见扶考官落款印章一清二楚,方才相信,而且大为触动,当即取出鲍小禾所制原版,皮震奎亦大为意外,这才知这叠檄文原本就在此印出。
金小石立即重排活字,两天印出几千份,分几次送去西安城,九月十八清晨,待扶考官睡醒,去吃早点之时,听到人们口中谈论,才知此文已遍传西安。
是日已在九月十八,两日前,另外一头,沈彬江峡行至扶风关家堡,中午,沈彬来到董家集,又发出一封鸽信,此信是他在路上深思数日而得,行文如下:
二公之助,如雪中炭,彬得活命,已至扶风,近闻封刀大会名单,万望赐教,彬扶风翘首。前日彬周至九幺,遇鱼怪人相捞无虞,公神技造物,彬遵公言,慎思其用,以其二交狱卒侯,其定会买路于支人,支人定支之,如此定生缺页于簿,镐早晚得知,定有风波,公慎查之。
信虽以火信发出,沈彬亦怕被他人所捡,文字上动了些功夫,使外人看不懂。原来沈彬在周至县将两张伪票交于侯牢头,让他去交给臧池,这臧池便是银支票上的“支人”,“买路”便是行贿,侯牢头果然听从,臧池收了银支票大喜,问侯牢头哪来的,侯牢头便依沈彬所说,是在周至县褚记鸽站附近捡的,臧池大喜,给侯牢去许多好处不必细讲,转天便去利贞银号将银子兑了出来,也正应了沈彬的“支人定支之”。前书已述,这笔银子原本应当是由他代县令收兑,经他手转给县令,他自己最多留点抽头好处,但因鸽子坠落,银子未能送到,胡为亮便在来周至处理生意时,亲自将银子送给县令——如此绕开了臧池,臧池替县令收钱,实指望这些抽头肥己,故心中大为不悦,随后将这一千两银子全部据为己有。于是沈彬下一句话也已应验,即“定生缺页于簿”,这一千两银子支出得无头无脑,账上定会生出亏空,此事漫延开去,传到西安,一千两银子事小,有人敢在铁太岁面前动手脚事大,沈彬认定定会有风波,而这假银支票是由五里岗所银,故沈彬提醒二老当心。
当时胡为亮正在利贞理事,抽查账目,立即得知此事,首先猜是那臧池有意为之,明明收到银支票却说没收到,待胡为亮另拿了这些银子再对兑换,但想想却是不对,他与这臧池已有过几回交到,他不至于做出此事。于是便猜是那银支票不知为何有所延误,最终却又送到了,而自己绕开臧池直接把钱给县令,多少是坏了规矩,此事又不能声张去找鸽站讨要说法,所幸一千两银子也不算多,胡为亮便吃个哑巴亏,将之前给县令的银子改为自掏腰包,如此便填回了亏空,此事告一段落。沈彬以为此事会传到西安引发风波,其实没有。
沈彬的鸽信寄到西安鸽站,站中伙计自是知道五里岗,将信送去。坟舍夫妇拆信却见空白,便知是火信,以火烤出字来,二人一读,立即要去买江湖近闻,开门变遇见一人,那人正是何六。
何六见到二老便即跪倒,递上一把刀,求二老把他杀了。
夫妇自然大奇,知这何六鬼道道多,却不知这是唱的哪一出。何六却道,有件亡命之事想拖二老来办,此事实在太过分,便请二老先把他杀了,如此他便提不出那要求,若是不杀,他提出这要求来,二老便拒绝不得。
二老知这何六行事一向如此,但总的来说也不是坏人,便说听听他葫芦里卖的会药。三人进屋,何六说这铁太岁忒不是东西,许的银子一个子儿也不给,他给铁太岁记了细细的账,铁太岁一共欠自己五百八十三两银子,给他们打完折去完零多退少补剪枝溜缝儿最后算个痛快账,一共是七百三十九两八钱半。二老听懵了——越打折越多暂且不提,管这种帐头叫“算个痛快账”的,天下恐怕只有何六一人——心知何六向来如此,他说什么便是什么吧。何六道,向这铁太岁讨要这笔账,便着落在二老身上,二老是答应也得答应,不答应也得答应。
原来,何六早知这金蚕王镜与千机手方月清身怀绝技,西安城中几家银号所有版式银票,他们都有自己的刻版,换言之,这坟舍随时可印银票,只是二老只为争一口气,证明自身本事不输洪至,自是不做那银假票之事。而利贞银号的银支票,其仿伪之术又上一阶,方磊拿来后,二老久无挑战故而十分兴奋,而此票乃是定人定向的银支票,支者兑者心中都有数,故而多印几张也并不无捞钱之嫌,便印出一些让方磊带给沈彬,有那么一分私心,便是让这假支票流出去,让洪至知道,你的印术虽高,非不能破。
何六如何得知此事不必细说,但何六想让二老印一张大通银号出的专用半定向银支票,支主是印定的康得禄,兑主便是后填的他何六,这种银支票是大通专门为康得禄给人钱所制的。何六要以此银支票去大通将他认定铁太岁应给未给的银子讨到手,然后便三十六计走为上,此生不再回西安。
何六说完先将刀放在桌上,又将一个鼓鼓的银子包放在桌上——这是何六混迹西安城攒下的所有的银子——接着向二老跪倒拜道,二老若肯帮忙,便收下银子,非是辛苦费,乃是认他这个干儿子,这些钱算是儿子给干老的孝敬,而干老帮儿子,便也不外。若不收银子,便用刀杀了他何六,若不收银子也不杀,他何六回到西安城,便将这坟舍中有各版银票的母板之事传出去。
二老听完长叹,心知果然上了这何六开的贼船。但这银支票虽可印得,要完成还有一节:填那银子数、何六之名、还有密号,密号还要封起来。难就难在,这几处须以小字写得,而且要以康得禄的笔体。何六说笔体之事他已找来字样,求二老仿写,方月清可将字迹分毫不差刻下来,但用笔却非她所长,而王镜也摇头。何六叹道:“若是那沈公子在就好了,我害他亡命天涯,如今便现世报来。”
二老一惊,此时正要与那沈彬回信,刚好可托他写来,当时便问何六可有最近的江湖近闻。何六因那万两赏金之事自然也已关注封刀会之事,身上恰有才买的江湖近闻,二老一个个名单看过,只知那西安的解职都司王世南,便将王世南之事写在回信之中,顺带告诉何六这王世南其人,原来这王世南与铁太岁家背靠着产铁做打铁生意的康有焕是朋友,近来和那康有焕一同动用手段,收了一家西安小有名气的刀铺,正要用这刀铺的炉锻出新刀去夺那万两赏金。当时便找出康得禄专用银支票的刻版,印出几张来,仔细晾干后,挑出最好的,附在信中,仔细掂过,鸽子可带,便将事由也一并写好,又将康得禄的字样也一起卷进去,由何六送去鸽站寄出。
沈彬在扶风当天接得回信,大惊又大喜,原来二老说此事虽是他何六挑唆所致,但能来这里看坟,主要便是因方氏被洪至排挤,王镜也厌恶江湖争斗,随妻来此度日,但终究这口中气也没出来,何六定是早知这一点,才来找他们,此事过后,他二老也要搬家隐循。沈彬细致读过后,想来二老既已开口,定无不帮之理,便在纸上反复练康得禄的字体,此事于他并非难事,但那“七百三十九两八钱半”着实啰嗦,要填在如此小的格子中,实在太难,为保万无一失,沈彬还是反复练过,最终将“半”字删去,改为“七百卅九两九”终于填好,沈彬思索再三,又写下一封短信,这封信告诉坟舍夫妇,若要掀桌,便掀个彻底,索性将那各种票全部印来,夜间丢一叠在康府门前,康家自知银号印壁已破,定会大乱。而春秋叔侄俩的刀铺易手,也有了点眉目,待去了封刀大会,或许一切都能清算。
何六直接去鸽行等着,一直等到店中要插板,何六拿出银子来,说要等一封重要回信,便一直赖在店中,店家与他商定,定更鼓过四刻,若还没有信鸽来,便就此关店,而就在三刻之时,真有一只信鸽到了,正是沈彬的回信,那是填好“何六”姓名、密号、银子数的银支票,附封短信告知下一步便去封刀大会。
是夜,何六早将一切收拾停当,一早开门便来在大通银号。他帮铁太岁来大通银号办过事,与几个伙计都相熟,等着去后面支银子时,每每便念叨起康东家许给他的银子,这笔银子给了他他便要结婚生子。而康得禄因确实口头许过,此事传去他耳中,他也并不否认,而念叨得多了,伙计们更是信以为真,但因都了解康得禄为人,便当半个笑话来听,甚至何六再来办事时,伙计们会主动问起“你那笔银子何时给啊?”何六便唉声叹气。就在这一天,伙计看到何六神彩奕奕,玩笑着问:“六爷,可是你那笔银子给了?”何六哈哈大笑,掏出银支票来,伙计们全都愣了,看见上面那数,更是愣住,何六道,这是将一些之前没给的工钱、他垫钱办事的零碎银子全算上了,这才算出这么一个数,只因他已看上一个姑娘,媒人已将事情说了个七八分,就差定钱了,东家便连支带还,一共开下这么多来。何六说,但是今日将成大喜,太高兴了,伙计们去后面兑了银子出来,他便只要那整的,后面的就给银号的伙计们分了。伙计一听,自然高兴,此事若稳妥起见,本应再去找跑得快的,去康得禄家问一嘴,可众所周知,康得禄起得很晚,奈何一节,何六的故事编得太圆,又向大家许下银子,再加上这银支票做得确实无可挑剔,拿在后台让师傅去验,字体、密号,尽皆完美——须交待一句,这密号是何六在办事时偷偷撕开看来,为此还将自己在水中淹个半死,做完这场戏,那撕开密号的银支票,已泡成了纸泥。此事罚了他一个月的工钱:八分半银子。而这一切投本儿,全要在今天翻回来。
后面掌眼师傅看完银支票,认定毫无问题归了档,将白花花的银元宝交到何六手中,何六拿了钱,大摇大摆唱着喜歌而走。
而在西安城的另一边,康府的下人扫花园时闻到一股恶臭,循味儿找去,才发现有人从墙那边扔过来一大包屎,就在屎旁边,整齐放着个精致的木匣子,下人不敢怠慢,拿了此匣去报事,可康得禄并未起床。家中主事的管家将匣子一开,这才知道大事不好,众人怕康得禄发作,都远远退开。那匣中是何物?正是印得规规矩矩的全套银号票据。待康得禄发现此事,大发雷霆之时,何六已骑快马到鄠县地面了,而五里岗更是人去屋空,待康得禄派人通过卖那只木匣子的店家查到五里岗,范家丁率众撞开大门,冲进屋中,却被地上摆在门口的东西绊倒,再一看,正是那些印板整整齐齐摆在门前,还有一个字条,写道:
洪至小儿,红蓝小技,紫面雕虫,不过尔尔
而与此同时,皮震奎竟带着人和银号的伙计一起急急忙从城中跑到此地,说之前一直给康府办事的那个何六去银号用康得禄本人名号的银支票兑去了七百多两银子,此事还是下人去银号办事看到银号的伙计买了华贵的新帽子问起的。那银支票已带来,康得禄一看,与他自己所开一般不二。
康得禄如何冲天大怒,如何反应,暂且不表。且说钦差朱立钊,在山西遇当地官员奉迎,为查实一些事情颇费了些周折,来到关中时,朱立钊听从随行师爷贠机的建议,让贠机先行,找个落脚之处。贠机本就是关中人,老家不在别处,正在鄠县红石镇,鄠县离西安城不远不近,在此处找地方落脚更合适。贠机到红石镇,自然先回家看望,家中知他回来,惊喜非常,知他在京中傍了大官,邻人也来问侯,言语间唉声叹气。贠机便问起何事,邻居道,家中生意不顺,特别是那旅店,老掌柜的不在以后,无人上心经营,如今连房子都破了。此旅店贠机很清楚,院落修得很舒适,不大不小,位置也不招眼,若没破败,正合适饮差落脚,便前去查看,这一看不要紧,竟在一间屋的墙上看到一首词和一首诗。先是那首词,乃是篇虞美人小令:
红花少年青烛老,十载寒窗小
诗书一斗几钱银,千阶阁台,扣首并膝行
哪堪如鼠长街上,怯闻贼刀响
愿得侠胆换儒心,天地无垠,横剑笑风吟
下面还有一首五言诗:
信风苦雨几时休
载酒漏船自漂流
归期无期何处梦
脚底长路漫漫愁
贠机问看店的伙计,这诗是何时留下,伙计说就在不久前,有个小工来住过一晚,还带了只鸽子,这字写得不错,又无客人投诉,便没去费劲擦除。贠机觉得此事大有异样,忙将诗词抄下,将房子包下,让伙计将屋子收拾一下,字别动,急急忙忙跑去见钦差。钦差此行来陕西主要查的,便是恩科突然提前之事,西安县、西安府停职待察皆与此有关。书中代言,凤翔财主吕登阁的儿子吕翰功也要去考恩科,比沈彬出发晚了几天,可到西安城时,科场已经开考,吕翰功无奈只得回凤翔,吕登阁如何能罢休?便动用关系告上京中,潞郡王本处理完山西之事便已完成任务,正要回京,一道圣旨又到,让他去关中查办此事。
潞郡王看到贠机抄的诗词,问明情况,问他如何看,贠机说此事定是由失意学子而留,赶考花光了钱,将长衣当了作归家盘缠故而被伙计看成小工,又说明此店收拾收拾便可落脚。潞郡王同意,便着贠机先行去办。贠机说已安排伙计收拾。潞郡王说你可觉这二首诗词有何异样,贠机说这五言头一句的“信”字奇怪,信风便是定来之风,要说起来,总该是辛风苦雨才对。潞郡王说的确,但至于因何如此,他也不知。而就在饭馆午饭时,因那桌子四脚不平,一伙计拿一小方纸折了又折,垫在桌脚之下,潞郡王看到此景,突然问贠机,那店房屋中可有柜子,贠机说墙角有一个,潞郡王一拍腿,让贠机赶紧去那小店之中,若伙计没动那柜子还则罢了,若动了,赶紧看看那柜脚之下有没有压着信。
贠机会意,也看出了诗中藏头之意,顾不上吃饭,快马加鞭赶在店中,伙计果然已将那破柜子抬走,柜脚下确实压着一封折过几折的信,不敢扔,已收起来了。贠机拿到沈彬留给沈秀的信,读后大惊,心中佩服潞郡王,钦差得此信,在信中得知此书生名叫沈彬,虽不知这书生他是哪里人士,但只要这“梁惠射鸩”切实出现在头名文章之上,恩科有敝便是板上钉钉,而这敝究竟有多大,还不知道。但恩科榜早已传去京城,潞郡王也早已得知,这次恩科头名非同小可,乃是西安冶铁家族中人,京中人叫他们“皇铁头”,西北边防所需兵器,颇为倚仗皇铁头的炼炉,潞郡王虽手持尚方剑,可此事若处理不当,虽说他是郡王,沾着皇亲,那也要脱层皮。
这一系人在朝中亦有势力,即使手拿铁证,只要一招不慎,便可能将自己也连带栽进去。潞郡王便先派贠机带人去西安城中暗访,看看百姓之间对前面的恩科有没有什么说法,而贠机进西安城时,那新印好的檄状已散遍城中,人人在谈论此怪事,他将此事报给潞郡王,潞郡王果然将红石镇小店作为公馆,立即派人将两个主考分别叫来问话,付考官自然嘴硬,说这不过是刁民故意放的风声而已,那什么沈彬根本就是子须乌有之人,因那头名文章在一份报抄上载出来,有人看了文章编出此名字暗合此事。
可沈彬的通辑令却明明白白还在西安县的公文之中,县令想蒙混过关,说此案完全查错了人,可皮震奎早把包三旺之死等证据写好交给扶考官,扶考官将一系证词备好,一起交给朱立钊,如此传唤包三旺之子、去五里岗验坟等事不在话下,法源寺私牢也被查出,里面还关着几人,那些虎狼原来是养来打算进京时当奇礼送给上风官员的,而那牢下竟还埋着大笔的金银。此时,若康得禄还在西安,定会将有关之人封口,连买带吓,不行就杀,那时就算钦差手段雷霆,真要查明白也要费老鼻子劲了,特别是皮震奎,若康得禄还在处,他定不敢明着和他翻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