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日穿梭,转眼已至九月,沈彬在笼中刻道记日,九月初二晨钟最后一声,自己笼子这根柱眼看只剩几锯,沈彬不敢冒险,将锯收起。
这天午饭,又是那年轻人送来,折箩桶依旧放在笼外喂鼠,这次他带了几张宽饼子。沈彬拱手道:“承蒙兄弟保密,我二人今日有命,只是此番已无剩银,不知以何物可买兄弟的饼子。”
就听他道:“保密是相互的,我若告密,你们临刀之前必将我以食索银之事供出,于我又有何好处?我说了,我乃过路捡干柴的。”
阿川气鼓鼓道:“喂,你这次又有什么花活,快讲吧。”
“今日有好事,特来与二位贺喜。”
沈彬纳闷道:“我二位陷于兽圄,生死未卜,何喜之有?”
此人道:“平日送饭那位,你二人可知?”
阿川道:“知道,就是那假和尚嘛。”
此人点头道:“你倒是明白。此人俗姓包,乃是小可的饭东,小可流落到这西安城,靠他混一口饱饭。”
阿川问:“所以?”
“包饭东今日娶老婆,这等大喜,自要与二位贺。”
阿川大皱眉:“啊?”
沈彬也是深皱眉头,等待下文。
“你瞧,他今日娶妻,这才要小可来送饭,你二人能吃口好的,这难道不是喜事吗?”
正说着,老鼠们已经集结,眼看那桶折箩就给造光了,显然,若是不答应这位的条件,两人今日便要挨饿。就听他道:“所以小可也特为包饭东讨上一个喜份子,你二人出一份,我便替他受了你们的心意了。”
果然还是要钱,沈彬心想,要钱便要钱,何必绕这么远?便道:“虽有此意,奈何已两袖空空,实在没钱了。”
就见年轻人把手轻轻一摇,从怀里取出一个包袱来,沈彬一眼便认出,那是自己从家带出来的包袱,被抓时就落在了茶楼,不知为何竟到了此人手上。就听他道:“沈公子,此包袱可是你的?”
“正是,怎么会在兄弟手里?”
“那日茶楼中纷乱,我见此包袱落在椅上无人理会,便收藏起来,果然是公子你的。”
阿川道:“这包袱你已经得着了,那更没什么可给你的了,这包袱中的银子,还不够‘份子’吗?”
沈彬正要开言,此人兽抖水般摇头道:“差矣,你将我何五看成什么人了?我是捡干柴的,不是搠明火的。”
原来他叫何五。两人都疑惑了。就听此人不急不缓道:“此包袱是沈公子的,非是我的,内中物也自然是沈公子的,非是我的,我怎能无端据为己有?公子放心,不是我的东西,我连拆开一看也没有。不过当下我须问公子,这包袱里,有钱么?”
沈彬道:“若你没动,自是有钱。”
“好。不知可有十两?”
“有。”
“有是最好。沈公子听小可一言:公子遗包,小可拾之,涉险为公子保管数日,丝缕不损还与公子,公子可当报达?”
“自当报达。”
“好。拾包一事,报银一两,多么?”
“不多。”
“好,多谢公子。接下来,每日担惊受怕为公子保存,保存一天报银一钱,多么?”
“不多。”
“好。那自八月廿六至今,廿六当天算半日,今日九月初二亦算半日,合起来算一日,中间五日,拢共六日,一日一钱,那便是六钱银子,加拾包一两,共一两六钱,帐头可对?”
“不错。”
“好。今日大饼乃是筋面,共有八张,还有半斤羊头肉,市面若买时,也须三十几个老钱,小可带进此处须冒不少风险,本当价翻百倍,然而今日大喜之日,小可就叫价纹银四钱,与那一两六凑个整,沈公子,这买卖可算公道?”
“公道。”
“好,那你我的帐便清了。还有件事,今日我这饭东喜结连理,看在他为二位送了六日饭的份上,小可斗胆给二位定会下六两份子钱孝敬他老人家,可合适?”
沈彬道:“无不合适。”
“好,此份子钱还须小可转交,按规矩小可向来雁过拔毛,六两取一不算过份,再加上跑腿劳碌,还要加一,如此,小可一共要二两来私填囊橐,此二两并不与公子商量,只告与公子知道。于是二两加六两再加前面的二两,公子共欠小可十两纹银,此帐头可对?”
这番计算沈彬一直不知有何意义,只得听锣答鼓道:“兄弟如此细致,自是无差。”
“好,”,一个好字落定,就见此人将包袱往笼中一递道,“那这包袱便请公子取去,内中物品银钱可有丢失,请当面点清,点清后数出十两,交与小可便好,这些吃食,我与二位留下。小可私饱四两,剩六两便与了我那饭东,今日便齐了。”
此举让两人目瞪口呆,要细说起此人口中的一笔笔“买卖”,各个都是竹杠,但包袱在此人手中,他就算一声不吭全咪哈了去,也无人知,可他却宁愿商量着明敲这笔竹杠让人记恨,也不行暗事。阿川道:“你这人可真奇怪,你要钱拿去便是,又何必立这许多由头?我真是不懂。”
此人道:“差矣,我何五连赌牌九都赢在明处,何况对面拿人钱财?看来两位不信,那我还只能交待,这十两中有我定的六两份子钱,乃是因为我饭东送饭六日,一日一两,小可上份子也必以二位之名,只是小可说时自要将拾还包袱之事隐去,对那饭东只说二位袖中还残余六两碎银,托我孝敬包老爷,他再来时,自会因这份子给你们好处。小可要提醒的是:当他问起六两之事时,别忘了咱们串的供——你们可别说露了。”
沈彬接过包袱时,发现还有详细的帐单一起递进来,刚才所说诸项,罗列清晰,一式两份,其中一份下留有空白,还要沈彬签字画押。此人行事古怪,不但为他所未见,连阿川也暗暗称奇。沈彬正想打开包袱中取出十两给他,又把包袱系上了,连帐单一同递了回去,对何五道:“何五兄弟,我信你的为人,此包袱还交与兄弟保管,依你之价,按日记钱,若有出牢相见之日,多退少补,再算总帐,你以为如何?”
何五犹豫一下道:“沈公子果然磊落,只是此事有风险,到时这保管钱,许还要涨价,公子可认?”
“但凭何兄弟。”
“那一言为定。”何五将大饼羊肉递与阿川,起身走,回头道,“我家饭东下午结婚,大家同喜,望二位切莫错过。”
说完便提起折箩桶走了。
阿川道:“真是怪人。你也是怪,你因何不收着你的包袱?”
沈彬道:“这包袱放在此处太显眼,倘被那假和尚看见,不好理会。这何五行事乖张,这次既肯还我,便可托付。”
阿川点点头,两人都有所思。
二人吃了些饼和肉,把剩余的藏在怀里,以免被老鼠偷吃,又聊起来。下午日向西转,就听窗外乐鼓声渐起,似远而近。
阿川道:“喜乐,有人娶亲,啊,大概就是那包假和尚的礼队。”
沈彬自嘲笑道:“真是同喜。”
阿川也自嘲:“真是同喜。”
两人说完突然一对眼神,突然明白了什么,阿川道:“快!我去看着!”
沈彬立即去取出锯来,等道队接近时,果然锣鼓震天,沈彬加急来了十几锯,就觉得锯条突然一轻,终于锯通!沈彬大喜道:“通了!”
此时乐队渐远。沈彬收起锯条,两人相视大笑,笑罢,沈彬忽然向阿川深深一揖道:“阿川兄弟,你义气深重,让沈彬先开这牢,我必不独走。”
阿川只是轻轻摇了摇头,似乎此事毫不重要,他若有所思道:“如此说,这锯笼之事,何五是知道了。”
沈彬也叹道:“是啊,咱们还以为自己行事谨密。好在这何五行事虽怪,似无恶意,想来是友非敌。”
阿川,笑道:“这倒未必,江湖上很多人都有自己一套规矩,旁人看着奇怪,他自己道理满满。”
当夜无话,次日中午,假和尚包某又来送饭,这次桶里装的竟不是折箩,而是几个干净的冷窝头,显然,何五兑付前言,连名带实地替两人给了份子银,不等这假和尚说话,阿川道:“我说假和尚,昨日知你大喜,给你上的喜礼,你自是收到咯?”
“哼!还有脸来问我,你们蹲监坐狱,身上还剩的,头一日就应当孝敬本太爷,若不是我那小厮机灵,你们怕是到现在也不肯给我吧,你们今天若不想挨饿,就把还剩全都交出来,不要让我费事。”
沈彬道:“不敢有留,满打满算还剩六两,已全孝敬了。”
“放屁!你们……”
就在此时,就听外面似乎有人向里面叫,这假和尚高高回应一声:“哎——!在这儿呐!”,指着二人骂道,“不知死的鬼,太爷去一会儿便回来,想吃饭就把银子老老实实献在地上,太爷回来若不见银子,哼!”说完起身走了。
沈彬叹气,腹中叫起来,没想到钱竟起了反效果,虽然怀里还有些饼,但若开罪了此人,后面还有罪受,在笼中转了两圈,就轻轻摸起了腰间的玉珮。
阿川正看着他,大叫道:“沈彬!你要干什么?你要摘你的‘利贞道德’吗?”
原来这玉珮是数年前,沈秀为他所请,说是玉珮,其实是水色上佳的寿山石,其质如玉,乃是刻《江湖近闻》发文印所余角料,作匠正是方磊,方磊当时切下一块角料,怜其色好,不忍即弃,便和沈秀提起,最后便为沈彬留下此珮,上有‘利贞道德’四字,雕功精湛,也是上品。他前日教阿川易经乾卦中的‘元亨利贞’四字,和他讲了这珮的来历。
沈彬叹气道:“你我性命都在他手,这回若不给他点什么,怕是你我都要死在这里。我思来想去,身上只剩这块玉珮还值些钱,虽非昆刚玉,但看质地比玉还要好。”
阿川道:“你给我打住,收好你的玉珮。这狗东西,真是吃横不吃顺,一会儿你听我的话,和我打个配合,一会儿我问你哪家银号,户主为谁时,你便说‘大通银号’、户主‘有光先生’。记住了吗?”
“呃……什么意思?”
正说话,那假和尚已经进屋,骂道:“你二人在叨咕什么?银子取出来了吗?取不出来就把袖子伸出来,太爷来帮你们取。”
阿川道:“我说假和尚,不是不给你钱,沈公子钱有的是,只是,都在银号里,你去取一张空支票来,再找来笔墨,沈公子便可开给你。”
“放屁!有现钱就拿,没现钱就挨饿。”
“我说你这人好不晓事,他怎么被抓进来你又不是不知道,他就算有钱,也没带在身上,就算他那包袱没丢,里面又能装几个子儿呢?人家早就存进银号了,难怪你发不了财,财神爷站你眼前都不认识。这么着,现在天已经冷了,你现在就去银号要张空支票来,取来沈公子这就给你填个百八十两,你去兑了,然后给我们买来厚衣被褥,剩下的就当赏你了,以后还有用你之处。你瞪大你那假和尚眼,仔细看看这位公子,这是你的财神爷。对了,沈公子,你别再小气了,那银号叫什么来着?”
“我……”
阿川以为他忘了,拖时间道:“唉呀!都到什么时候了,你还不舍得你的钱呢?你这次先给他点,着落他帮咱们出去了,再加倍谢他。真是的,你要是早肯给钱,说不定现在他就帮咱们出去了呢。快说,是哪个银号?”阿川说罢给沈彬递着口形。
沈彬叹口气道:“好吧,大通银号,政通大街,品仙阁边上。”这回轮到阿川暗暗吃惊了,原来沈彬刚才是演戏。这银号在进西安城时,门官小哥提过,沈彬想起来了。
这一番表演显然起了作用,假和尚有所动摇,哼了声问道:“空口白牙,那大通银号中皆是贵门高户的秘帐,岂是你等人能用的?”
“沈公子,他不信,你看怎么办?要不你把密号告诉他?”
沈彬在家时也跟叔叔去银号办过事,知道个中行例,笑道:“这密号怎么能说与人呢?这密号是要签在银支票上,以纸胶封起,支银人拿去交给银号后,由银号在保密处拆开,比对号主字迹,方决定是否支银,未来见到号主本人,便以此据邀兑,这是只给高户才用的行例,通常密号只有户主一人和银号知道,密号的名字是头重保障,字体是次重保障,为防泄露,最好隔一段时间就更换一次,这是绝不可外泄的。这样吧,这位老爷,小可身上已无长物,只这一件玉珮,乃至亲所留,于我乃无价之宝,只是当下性命攸关,此物颇能当些银子,将它交于老爷您作为抵押,烦老爷跑趟腿,去取大通银号取张银支票,连同笔墨浆糊一起送来,小可这里就开下纹银一百两,您便拿去兑,若兑得出来,便回来将玉珮还我,若兑不出来,您得一块玉珮,也不算白跑,如何?”
假和尚眼睛转转,大约想来自己也不会有损失,便道:“好,若是敢骗太爷,让你二人今夜便做了狼粪。”
沈彬将腰靠到笼边,假和尚伸进手去,一把扯下玉珮,转身走了。
待无人后,阿川惊道:“沈彬,这玉珮如此宝贵,你怎么还是给他了。”
沈彬笑道:“不舍不得。若没这个,他定不会中计。”
“可是你给我讲过这玉珮上的字,你说什么‘就如师长训诫在畔’,这是你说的吧?”
沈彬笑道:“不错。叔叔给我这块玉珮,便是要我德行傍身,慎独莫忘,但只要做到了,不戴亦如戴,若是做不到,戴亦如不戴。而若把命丢了,那德行也自是不在了,它若能换得命来,也是值了。”
阿川点点头,现在沈彬这种文绉绉的话,他也基本能听懂了。他想想又问道:“可是你知道这计是什么计么?刚才太急,还没和你细说。对了,你怎么还知道大通银号?”
“大通银号我碰巧知道。这计我也大概明白,无非是以假支骗兑引起银号怀疑,把他扭送当官,你说的这密号,想必是假的,我写什么都无所谓。”
“你说对了一半。不过‘有光先生’这密号可是真的。”
沈彬大惊道:“那这……这是谁的帐户?”
“是他主子的。”
沈彬有点明白是什么意思了,这招似乎还有点毒,他正想着,假和尚竟已回来了,身后还跟着一人,假和尚手中扬着两张纸片,想必是银支票,没想到如此之快,看来大通银号就在这附近不远。
沈彬起身道:“笔墨,浆糊,还请老爷准备。”
“备了。”身后那人说,是一个红鼻子年轻人,手中端着笔墨等物,沈彬和阿川没见过他。
沈彬将空白银支票接进笼子,又接过纸笔,背过去影着二人视线,提起笔来。就在此时,电光火石,他心中升起主意来。他写下密号“有光先生”,帐额写下“银二佰两”,名目以极小字写下“康家祖坟碑为天雷所劈修缮用度”,用封纸蘸浆糊封好密号,吹干,递向假和尚,假和尚双眼放光,伸手要接,沈彬又收住了,把支票抬在空中道:“等等,银号人若问你此钱何用,你要如何对答?”
“如何对答?是啊,废话!要如何对答,你倒是说啊!”
“你便说,这是主人亲口吩咐的,府上修缮用度,你们不要多问。记住没有?答错了可兑不出来。”沈彬已盘算完全,这假和尚还不知道,一个圈套已经勒在了他脖子上。
“知了,别废话了。”他又伸手去夺。
沈彬又往后一撤道:“这位老爷,咱们可要说好,你兑了银子,便将玉珮还我,刚才说的衣服被褥也要备好,如此咱们还能继续做买卖,未来有的是你的好处,若你不讲信义,那便是杀鸡取卵,这二百两虽不少,后面有五百两,一千两,就都和您没关系了。这位老爷,如何?”
“你拿来吧!”假和尚突然狠狠将手一伸,抢走了银支票,哼了一声便带着红鼻子年轻人走了。
过了约半个时辰,假和尚没来,那红鼻子年轻人再次出现,带来了衣服和被褥,还有几个没冷透的粗面贴饼,把东西往牢边一放便要走。
沈彬道:“我说,我的玉珮呢?”
红鼻子摸了一下身上,似乎那玉他还带着,他哼了一声道:“我已拿去换了肉吃了。”
阿川突然道:“等等!你把玉留下,我这就给你现钱。”
红鼻子停住了,不知何时阿川手中竟多了银子,他轻轻一抛,手中银钱响动,对很多人而言,这乃是世间至美之音。红鼻子转身回来道:“你先给我。”
阿川丢在地上一块踢出去道:“这块你先拿着,你玉拿进来,我给你剩下的。”
红鼻子果然摸出玉来递进去,阿川收好玉,又扔出一块银子,红鼻子道:“怎么比上块还小?”
“就这么多,爱要不要,有本事你就进来抢。”
红鼻子气哼哼地走了。
阿川居然身上还留得有银子,沈彬深知这些钱对阿川有多重要,给阿川行大礼。
阿川也没拦,径直把玉还给了沈彬道:“这叫完璧归沈。”
原来沈彬才叫过他“完璧归赵”。两人笑着,那红鼻子小包也没理那食桶,竟直接走了。那桶冷窝头大概是没有气味,连老鼠也没引来。
两人接了御寒之物,自是高兴,待红鼻子走远,阿川奇道:“沈彬,这是怎么个意思?这银子,难道真支出来了?”
沈彬虽不确定,但心中已大概有数,对阿川道:“看来有好戏看了。你可知我在票上填的名目是什么?”
阿川并不知道银支票还要填名目,心中默默又对沈彬有了新看法。他对沈彬道:“原来你还懂这个,你填的什么?”
“我填的是:康家祖坟碑为天雷所劈修缮用度。”
阿川听了笑得躺在了地上,笑完道:“你这也太损了吧。”
两人这晚终于不再受秋寒之苦,披衣铺褥自不必提,话分两头,还须说说这假和尚。
此人姓包,权且叫他包某。话说包某拿了沈彬签好的银支票,带着红鼻子去银号,这年轻人非是旁人,正是他的儿子小包。包某在六月死了老婆,这两天主子应考,为讨吉利,给下人们发下一笔赏银,他这才用这笔银子加上借来的一些钱凑够了彩礼,娶了续弦。这边把新老婆接进门,正为还债发愁,何五便将那六两银子献上来,他这才想到竟没去向这寺牢里的人敲竹杠,都是因为之前那个是真的没钱,这个也给忘了,真是罪过。
这天主子应考,没有在府,老太爷和老夫人又去了别院,府上不开席,没有折箩,他便捡了自家剩的几个冷窝头送去,心想这也正好算回应那六两银子了。他在牢中敲竹杠,外面有人叫他,原来是儿子小包,原来是债主上门讨债来了,儿子跑来找他。他让儿子等在此处,再出来时便拉上儿子一起去大通银号。
大通银号的确很近,两人没走几步便到。他向柜上要空支票,柜伙熟悉这身僧衣,便问:“出家人要支票何用?”
边上一个花白山羊胡先生道:“放肆,你到一边去,我来接待这位大师。大师可是旁边法源寺出家?”
包某道:“正是。”
山羊胡意味深长地“哦”一声道:“他是新来的,不懂事,既是法源寺,必是要事,只是之前都是另一位来开,今日怎么大师来开?”
包某不知如何答,便道:“你问这么多做什么?误了事你可担待?”
山羊胡道:“不敢,这便是空票,你家主人填了封好,回来找在下支银便可。”
包某道:“笔墨浆糊还须借用,开好了便还。”
山羊胡对柜伙道:“去,给大师准备。”
柜伙不情不愿地备来,递给包某,包某对儿子道:“你拿着。”
小包过来接,柜伙道:“你又是谁?”
小包道:“我是他儿子。”
“嘿!”
几人都很尴尬,包某拿了支票,转身便走,小包不知道自己闹了尴尬,托着笔墨浆糊,颠颠跟在后面。
拿给沈彬签好出来,包某心嗵嗵直跳,二百两,他活了四十几岁,这么多钱别说拥有,连能看一眼他都不敢想。银号就在一趟街外,他来到门前,看着“大通银號”的招牌冷汗直流,他缓了缓神,想起沈彬的交待,心中默默重复:“ 这是主人亲口吩咐的,府上修缮用度,你们不要多问;这是主人亲口吩咐的,府上修缮用度,你们不要多问;这是主人……”
“爹,您怎么了?您在念叨什么?怎么不进去?”小包叫道。
包某心下一横,想道:今儿便是今儿了。大跨步走进银号。山羊胡立即迎上来道:“大师果然行事利落,支票可已签好?”
包某将支票递上去,小包也把笔墨浆糊还给了小柜伙,这柜伙接过来,鼻子一哼,摇着头到后面去了。
山羊胡看了看支票,又看了看包某,反复看了几遍,低声道:“大师可借一步说话?”
包某对小包说:“在这等着我。”跟着山羊胡来到一个小隔间,似是个算帐的屋子,墙边摆着紧锁的柜子,桌上有文房四宝。山羊胡低声道:“大师,此处无外人,就请交个实底,你给哪家府上办事?”
“康府。”
“贵主上下如何称呼?莫怪老朽无礼,此事不得不问清楚。”
“上得下禄。康得禄。”
山羊胡默默点点头。捋着胡子几次欲问又止,后来叹道:“唉,虽然无礼,还要多问一句,这银子的用途如何?若不方便说出口,大师可用笔写在此处。”
包某横道:“贫僧不识字,你又何必来耍弄我?能兑便兑,不能兑便不兑。”
山羊胡脸上颜色更变,被噎得无话。
然而包某又道:“你不是问用途?这是主人亲口吩咐的,府上修缮用度,让你们不要多问。”刚才重复背了多遍,终于用上了。
“哦。那是自然,自然是主人亲口吩咐的,”山羊胡笑了,“大师在此稍候,我进去比照了密号,便给大师支银。”
山羊胡说罢出门,只听门外轻轻一响,似是上了锁。包某大怒一拉,果然已经打不开了。外面有人道:“大师稍安勿躁,正在给你支银。”
“支银便支银,因何要锁了门?”
“大师头次来支银,我们先生见您脸生,不识尊颜,故而要屈就您一会儿,待查验了密号,自会来赔罪。”
正说着,只听插销拔除,门开了,山羊胡一脸赔笑,抱拳道:“老朽给大师赔罪,委屈大师了。银子已经支出,就请大师来过等子。”
“哼,真是多余。”包某跟着来到柜台,还是刚才的柜伙,一脸僵木给封好的官银过完等子,然后唱道:“票支二百两,实付二百两,祐宁七年西安德化币厂元宝,整封官银,五十两一封,一共四封,当面过等点清,转身不认。”
包某看见这白花花的银子,只觉得头晕目眩,只听说人会晕血,原来还会晕钱,以至于山羊胡在边上给他说话,说到第三遍他才听到:“大师,这么大一包银子,您自己拿着怕有些扎眼,老朽这边给你派两个能干的伙计,把您护送回去,您看如何?”
“笑话,法源寺就这几步,不消你们送,”对小包道,“咱们走。”
说罢拿了银子,扬长而去。山羊胡眼神一甩,两个精干的店伙早准备好,跟了上去。
两个伙计轻车熟路,跟得半远不近,还牵了匹马,若是他们要跑路,便要追拿。
然而这些事,牢中的两人自然无从得知,红鼻子送来的所谓被褥和衣物,不过是从估衣铺买来的破棉絮,值不了几个子儿,但远胜于无。日头转西,沈彬心中越发忐忑,此事完全临机起意,毫无筹划,时势已至,也便做了。挨至天晚,他和阿川一起等着暮鼓响起,然而寺中却始终安静。沈彬越发感到不妙,心中暗暗发冷。
沈彬问道:“阿川,这密号,你是如何得知的?”
“听他们说的。”
“你细说给我听听。”
“就在几天前,我在康府剥完蟹,在边上站着等他们给钱。来了个老头儿,不是很老那种,是刚开始老那种,穿得很好,不过像是刚赶完路,姓康的叫他‘义父’,对了,姓胡的叫他‘爹’,看来他应该是老胡。对。康要他入席,他说那就不了,之前的事情已经办妥,这次就是特地来报告的,现在得赶紧去大通银号改密号,以免未来出岔子。康就问了他一句‘新密号是什么?’,他便说‘有光先生’。他估计以为这种东西我这样的人根本听不懂,所以也没背着我。”
“原来如此……”沈彬想了想道,“阿川,以这些破棉花看,这银子必是支出来了,故而你听来的这密号也必是对的。我想,这假和尚是康府家奴,在银号支钱时,银号人必会问知,然而兑支时一查,密号对,字体不是户主亲留,银号人定要细问用度,我写那‘祖坟被雷劈要修’难以启齿,只要假和尚把我教他的话说对,那银号的人不会不兑,一则他乃康家家奴,代主取银的事也常有,二则密号所写不错,三则他答出用度也对得上,四则这银子也不算多,所以不必冒误康家之事得罪主顾的风险。而这字体有问题,他们支出银子后,为保险,还要派人跟踪这假和尚。虽然我不知今晚无鼓是否相关,但到此时,恐怕这假和尚已经犯了案了,所以阿川,咱们还须当机立断。”
沈彬说完,稍加犹豫,手上抖去了铐,蹲下来握住底部已经断开的笼柱,用尽全力向前推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