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人有诗云:
浪推浮萍随水漂
陌路千里一寸交
两语三言托与命
义满乾坤江湖小
且说沈彬在黑暗中对春秋述说叔叔沈秀与鸽报行之事,提及“封刀会”,自认口齿并无不清之处,春秋却问道:“沈公子所说,可是‘封刀会’?”
沈彬道:“正是。”
“封的是什么刀?”
“若我所记不错,此刀名唤‘夫子嫌’。”
“啊?”春秋大惊,竟重复问道,“沈公子,你说的可是‘夫子嫌’?”
“……正是,怎么……”
阿川问道:“春秋大哥,这封刀会怎么了?这‘夫子嫌’又怎么了?”
春秋叹口气道:“也难怪,你二人虽在江湖,却非武林人士。这夫子嫌宝刀非同小可,内中掌故也非三言两语可说清楚,但突然要封刀‘夫子嫌’,实在蹊跷。也是我寻师叔心切,最近竟没去买的《江湖近闻》,差点落下如此紧要的消息,此封刀会若真要举办,我还须早做打算,那便不能等着你二人慢慢地锯开这牢笼了,实在不行,也只得点热炮。”
阿山忧心道:“春秋大哥,你这样就太危险了,以后和谷子皮结了实在仇……”
“若真到那一步,也是命中该然。”
沈彬道:“春秋兄,你我素昧平生……沈彬何德何能,担得起老兄如此大恩?”
“担得起,我已说过多次,不提别的,只冲沈三爷,救沈公子我也责无旁贷。”
又是叔叔。沈彬听着此话,心中又温暖又复杂,只是他依然不知道这复杂是什么。就听阿川道:“那封刀会有什么紧要?那‘夫子嫌’又是什么?”
春秋想了想道:“阿山,你可听过一句话:要生火,先堆柴。”
“好像听过。”
“此事沈公子最应清楚,江湖上多的是唯恐天下不乱之徒,有道是‘清水绝虾蟹,浑水可摸鱼’,天下太平时,这些人无利可图,他们总要弄出点乱子才行,而若要兴风作浪,第一步,就是要聚人。当年的赌局便是如此,沈三爷在重重柴火将要点起来时,及时浇下一片冷水,这才避免了江湖惨案,如今许多年过去,江湖上也久无大事发生了,看来有些人终于又坐不住了。”
沈彬曾经以为江湖上的奇风诡雨完全是另一个世界里的事,没想到如今就在眼前。
阿川又问道:“那‘夫子嫌’又是怎么回事?怎么会有宝刀叫这名字?听来好生奇怪。”
“不只名字奇怪,样子也奇怪。”
“哦?”
“这刀长九寸九分,宽八寸八分,平背弯刃牛耳尖,你们想想它像什么?”
“菜刀?”
“切菜刀?”
阿川沈彬愣了一下,异口同时说出来。
春秋赞许道:“是了。这宝刀在武林中有个小名儿,就叫‘菜刀’。只是此刀销声匿迹已久,现在还知道这个名字的,都是老江湖了,要说‘夫子嫌’这名字,知道的人还要多点,只是这名字的掌故,还须读过点书才能明白,沈公子面前我不敢说读过书,说得不对时,还要沈公子指正。”
沈彬道:“沈彬不敢,请兄赐教。”
春秋笑道:“有两位先贤,一位叫孟子,一位叫庄子,这二位各自留下一段典故,一个叫‘庖丁解牛’,另一个叫‘君子远庖厨’,这两件事,沈公子一定清楚。”
沈彬道:“是。”
“敢问沈公子,这两件事里除去两位先贤,还有谁?”
沈彬道:“孟夫子是见梁惠王,庄子……也是见梁惠王。那便是梁惠王了。”
“是了。据说,梁惠王请二贤吃牛肉,庖丁在庖间拆解生牛,庄子站旁近观,惊叹‘游刃有余’,而孟夫子则不忍观,只远远在堂上等着吃肉,后来说‘君子远庖厨’。”
沈彬沉思,他从没想过梁惠王一同请二圣吃饭,既是如此,为何二圣各自不提对方?想来也是,大约二人对庖厨之事态度绝反,互谓不然,便原本也敬重对方,这件事便索性不讲。
春秋继续道:“而庖丁之所以能游刃有余,除了他技艺精湛,那刀也并非等闲,刀乃是欧冶子当年为造‘鱼肠’宝剑,探法试炼时留下的,本是弃刀,由他邻居的屠户要了去,成为传家之宝,继而传到这位庖丁之手。再后来竟千百年留传下来,孟夫子一句‘君子远庖厨’,便给此刀起了名字,这便是‘夫子嫌’的来历。”
阿川道:“鱼肠剑我可知道,那可是宝剑,说书的先生说过。”
“是。不过这些尽是传说而已。那欧冶子前辈虽是先贤,但千百年后的后世子孙若打出的剑还不如前人,那也就太废物了。”
沈彬听出春秋话中有话,他想起春秋乃是制刀的行家,无论是那把小钢锯还是捅开手铐的小铁舌,他都见识过了。不过春秋未容他再问,只道:“沈公子,既是有这封刀会,无论内中真假,我必要去,还望你胆大心细,早早锯断这兽笼,咱们哑着扯去。若是来不及,到时候也只得点热炮了。”
此时,窗外传来细而高的猫头鹰叫,春秋道:“我让芝麻给我放哨,看来假和尚们牌局散了,两位把酒杯给我,还望好自为之。”
春秋说完,二人在黑暗中把酒杯递给他,接着只听几声极轻的脚步远去,空气便恢复了安静,过不多时,一声粗沉的猫头鹰叫在外面响起,沈彬阿川知是春秋平安而出,也放下心来。
“喂,你和我讲讲,什么叫庖丁解牛。”
沈彬刚要陷入沉思,就听见阿川问他。他将两段故事讲了一遍道:“从未有人告诉我,此二位大贤竟是一起去见的梁惠王。”沈彬想,若能出去,要去史书中查证此事,至少也要问问叔叔。
阿川听完“君子远庖厨”道:“我不喜欢这个孟夫子。我看他和姓康的这些人也是一路货色。”
沈彬大惊道:“因何如此说?”
“拆牛是拆,拆螃蟹也是拆,他们自己拆不了便找旁人拆,拆便拆吧,还要在一边说这些便宜话。你若是不忍,不吃也就是了。”
沈彬不自觉地在黑暗中点点头,虽然孟夫子他心中敬仰,但阿川此话他也有些同意,一时也说不出话。就听阿川道:“倒是那位庄子,我还比较喜欢,你们读书人是不是爱这么说,什么……古有……古有庖丁解牛,今有我阿川拆蟹。”
沈彬笑道:“你这还真是比肩古贤了。”沈彬不知觉就将那位庖丁也算进了古贤之中。
阿川继续道:“我听说书先生讲过这位庄子,他是不是还讲过一些别的故事,一只很大很大的鱼,后来变为一只很大很大的鸟。”
“是,北冥有鱼,其名为鲲……”沈彬便和阿川讲起庄子来,原来阿川还颇知道一些庄子的事,都是听说书先生讲的。他想起自己最近吟的那首诗,其中两句:
夏虫堪知雪
鲲鹏亦作泥
引用的便是庄子,就听阿川道:“有一句话我听书时很喜欢,但又没有明白,就是什么非鱼、知乐什么的。”
“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鱼之乐?”
“对对,就是这个,我很喜欢这两句,这是两个人说的。”
“是,这是庄子和惠子,都是古贤。”
“你知道吗?那姓胡的吹他的刀,把我惹得发笑,他恨得跳脚,后来费家那兄弟两个又非要我说为什么笑,我便想起庄子这话来,只是我没记住,当时没能说出来。”
沈彬听完心中一荡,就听阿川继续说:“然后就那一会儿,这群人虽然很凶,我却突然跑神了,就那一会儿,我想起了我们从淮安过来的路上经过的那个好大好大的瀑布,然后我就想,如果是庄子说的那条大鱼,即使是那样的大瀑布,也不算什么吧。如果我能像那条鱼,或者那只鸟一样,不用那么大,就是能自在地生长在这天地之间,那便好了。”
阿川声音不大,在沈彬听来却如高山流水。之前阿川讲那位“阿霞”之事,他有些疑惑,本来想问,此时却已全然想不起来了。两人聊到二更鼓响,阿川似乎是忽然就睡着了,传来轻轻的呼噜声,安静下来时,沈彬又想起春秋和阿川三番五次提及叔叔时,心中那复杂的感觉。此事,他还需要许久之后,才能想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