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家堡地如其名,关姓居多,皆称关羽后人。沈彬江峡骑驴进村,一路村民纷纷瞩目,都知是外来人,关瞻表字望远,排行在大,少读诗书,不走仕途,从关家堡出去后,做成大生意,里外人称员外,却不爱铺张,家宅虽有修缮,也只是翻新加固为主,外扩之处不立高墙,反在家院周围种满果树,让邻居随意摘取。
沈彬把驴停住,在原来关宅之处没见着门,只见大片果树,一个小孩儿正在树上摘桃子吃,看见他们过来,便将桃核扔过来,江峡抬手接住砸了回去,正中小孩儿额头,小孩儿哎呀一声,骂出几句脏话,江峡一句不饶骂了回去,就在此时,一个年长村民道:“你们两个,可是来寻关老大的么?”
沈彬见人搭话,忙下驴施礼道:“这位大哥,我等正是来寻关望远员外。”
“寻谁?”
“上关下瞻,表字……”
江峡也跳下驴,上前打断道:“我们找关瞻。”
“哦,还是的。他家就在这儿。”
沈彬道:“我记得以前这里是个院子,那边有个院门,如今……”
“关老大把院墙都拆了,种一堆果树,要找他只管往里去便是,你二人是他什么人?”
沈彬道:“小可姓沈名彬,表字……”
江峡打断道:“他姓沈,他叔叔是沈秀,沈秀就是最近来在关老大这里看病的那个,你们知道吧?他来看他叔叔,我是和他一起的。”
“哦,是有位沈先生。不过他们已经走了,和关老大一起走了。”
“啊?”江峡问道,“去哪了?”
“说是去京城了。”
此时,边上已聚了几个村民,一个年轻的说:“我帮他们套的车,是去京城,错不了。”
江峡问:“何时走的?”
“前……前天?”年轻人犹豫。
“是大前天,”一个老太太道,“九月十三,那天我二孙子出生,关老大特意送来两只乌鸡,说今天就要走,不定什么时候回来,让我们帮忙照看家里。”
年轻人一拍手说对,大家也纷纷点头。
江峡问沈彬:“怎么办,你叔叔不在这儿了。不过他既能远行,身子骨定也恢复了。”
大叔道:“那沈先生来时都要下不了车了,还是我帮着抬进去的,不过我看他压根儿没病,就是气着了,后来已在屋里帮我们写字换对联了。你放心,没事。”
沈彬道:“那他家现在还有谁?我是他们晚辈,既来了,还是去请个安再走为好。”
就在此时,一个妇人挑着两桶水,从人群外走过来,老太太看到她,便对她说:“大侄女儿,这两个人找你家关老大,说是那沈先生的侄子,你快去看看吧。”
这妇人也不摞桶,脚下加快便来在沈江二人近前,沈彬一看,这村妇皮肤微黑,个头不高,看着瘦小,挑着这两大桶水却稳稳当当,然而不知为何,似面有愁容。村妇到近前上下打量二人,十分腼腆,憋了会儿似鼓起通气对江峡道:“妹妹,他……他就是沈……沈修文……小先生?”
虽言语奇怪,沈彬还是忙上前施礼道:“大姐高见,小可就是沈彬。”
“哦……哦?”
妇人眼向下垂,不说话了,有点想走,又好像话没说完,江峡扒开沈彬上前道:“阿姐,他们读书人一会儿名了一会儿字了的,麻烦,告诉你,他就是你说的那个沈修文,我们就是来找沈秀先生和关瞻大叔,但他们去京城了,他怕不周全,要进去给你们关家人见礼,对,你就是关家的人吧,那就领我们进去吧,我们跑了一路,也讨两口水喝。”
妇人听完这话,马上露出笑容道:“好,好,那就跟我来。”说着便挑桶向果树林中走去。
沈彬正要向周围做一圈揖说“谢谢各位乡亲”,但大家已经散了。江峡早牵上驴,将他一推,他赶紧跟上妇人,向关宅走去。
三人穿林而过,来在关宅,几栋小房,皆是青砖瓦房,依四合院落排置,比这村中多数房子都要阔,然而却不加修饰,又隐在这果林中,平时村民也看不见。沈彬想,望远叔虽没见过几次,但叔叔常提起他,说他行事谨慎周全,如今一看,还真是如此。这院子没有围墙,似谁都能进,然而因他人缘好,村中人却自成护卫,如他二人今天这般行举,便上来“盘查”一番,这等“围墙”,比那砖磊的,又要强得多了。
妇人将水倒进缸中,将二人让进正堂,一老妇道:“项奶奶又自己去打水,让老爷知道了,又要说我们。”
沈彬这才知道,原来这村妇是这家主人,妇人对老妇道:“他们是贵客,给他们倒点水吧。”
老妇称是,进去忙活,妇人看看江峡,还是腼腆不言,江峡道:“大姐,你就是关夫人吧。”
妇人面现惊惶,向两边看了看,那老妇端茶出来道:“这是我家项奶奶,也可以叫项夫人或者二夫人,大夫人随员外爷一起去京城了。你二位年纪轻轻,远道而来,不知是我家员外的什么人?”
“我叫江峡,他叫沈彬,他来找他叔叔沈秀,沈秀你知道吧?但是沈秀先生走了,他便来给关家别的人请个安,”江峡对沈彬道,“喂,关家大夫人也不在,那就剩这位项夫人了,你要请安,便向他请啰。”
沈彬忙上前施大礼道:“原来是婶婶,沈彬心笨眼拙,这边给婶婶请安了。”
项夫人虽坐在主位上,头低得更低,几乎要把脸别过去了。老妇放下茶道:“项奶奶,晚辈给你请安,你得受着,他们跑这么远来,总得赏点什么吧。”
项夫人微微点点头,老妇给江峡使个眼色,自己进去了。江峡上前,蹲在项夫人身前,仰脸看着她,握住她的双手,轻轻晃了晃道:“大姐姐,你不必管这读书人的规矩,你看我,和我说话,啊。”
项夫人这才笑了,屁股往边上错一点,拉江峡和她坐一张椅子,凑到她耳边说了两句,江峡点点头道:“没事,咱们进去说,”对沈彬道,“沈彬,你在这儿待着喝会儿茶,我和项夫人进去聊几句。”
沈彬也没办法,老妇过会儿出来道:“沈公子可曾用饭?想吃什么,我让厨房去备。”
沈彬道:“沈彬不是外人,不必客套,家中平时吃什么,多添两双筷子便好。大嫂如何称呼?”
“我姓杨,叫我杨嫂就行,”杨嫂正想进里屋又回转身道:“沈公子是自己人,我说两句,我家项夫人来得不太久,还做不惯奶奶。沈公子若有什么主意,还望开导开导。”
“这项婶婶……我未听叔叔说起过,不知……”
就在这时,江峡和项夫人从里屋出来,项夫人精神似好了一些,身子也站直了。老妇没往下说,向沈彬施了一礼,进里面去了。
江峡对项夫人道:“项姐姐,我和他到外面去揪几只丝瓜。”说完拽着沈彬到了院中。
门前搭着瓜架,爬着丝瓜藤,江峡一边摘丝瓜,一边告诉沈彬:“这姐姐拜托咱们一个事。”
沈彬接过江峡递过来的丝瓜,等江峡下文。
“这位项姐姐,说起来,有点像杜姐姐。但好在关老大比皮老大好得多。”
此事要从十二年前说起。关瞻在中原做生意,处置完一批货后独自回关中,经过潼关附近时突染恶疾,倒在途中,被附近小沟村一对项氏父女项安、项红发现,父女二人将关瞻抬回家中,请村中郎中医治,几日不见成效,关瞻趁清醒时将缝在衣中的银票尽数取出给父女二人,这父女二人被这么多钱吓坏,项安拿了一张银票去城中请来名医,这才将关瞻的病势扼住。前几日的耽搁使得病情一时难好,关瞻只得暂时将养在项家。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这一养便是一年,其间关瞻找人送信去关家堡,没想到那人实不可靠,没能送到。
其时关瞻在扶风已娶妻董怀瑜,育有一女见梅,然而这段时间,项家姑娘对关瞻照顾至微,二人亦生情愫,关瞻向项安提亲,因家中有妻,虽为偏房,视同正房。项安还在犹豫,项红已经怀孕,后生下一子,关瞻欣喜,起名“关潼”,字表“小沟”,又半年终于痊愈,遂回家料理事准备迎娶,安顿好家中回到小沟村,打算接项氏父女去关家堡,老项却不愿离开故土,而项红亦愿留在父亲身边尽孝,小关潼离不开娘,进门之事只得搁置,好在关瞻长年行商,常过此地,每每住上一段时间,伴母教子,亦在项老面前尽孝报恩。寒来暑往,一晃七年,见梅已出嫁,项老病逝,关瞻去小沟村料理完丧事,终于将项红母子三吹三打接回关家堡,,怀瑜对他们十分关爱,然而项红母子亦感拘谨,关瞻只得辟出小园独房给母子住,项红闲不住,关瞻又留出一片地来给她打理。
可小沟性子闷软,读书识字亦颇费劲,生意上的事更是一口喂不进去,当时正值鸽报行兴兴向上,关瞻便将小沟送进鸽报行学徒,项红虽不舍,为孩子前途计也只好同意。沈秀发现关潼见谁都畏不开言,独和自己得意的徒弟事探林浦相好,便经关瞻同意,让关潼拜林浦为师,林浦已独挡一面,被派驻岐山鸽报站,小沟也跟去,如此离扶风也近些。
项红不善言辞,江峡连问带诱,将关潼的事大体听明,原来项红担忧孩子,虽有他师傅林浦照看,但一个男人能对孩子有多细致?最近听说岐山又要出大事,而鸽报行与此颇有干系,关潼只是个孩子,若被卷入其中必定凶险,找丈夫说让孩子回来,关瞻虽有担心,却觉得孩子性怯,正须大事历练,沈秀从扶风写封鸽信嘱托林浦千万小心孩子平安,林浦回信说师傅放心,有他在定然无妨。如此,二人才向京城去。
江峡道:“说白了就是拜托咱们一定照顾她孩子关潼。我答应了。”
沈彬默默点头,二人回屋将丝瓜拿给杨嫂,不久一桌农家饭做好,杨嫂取出沈秀、关瞻没喝完的半坛酒,虽是村酒,亦是佳酿。酒足饭饱,沈彬问杨嫂这附近鸽报行在何处,原来就在关家堡西边的董家集,沈彬要了笔墨信纸,以小字写下一封鸽信,骑驴向董家集去,江峡便陪着项红说话。董家集鸽报站也在勉强维持,原来关瞻派人运动,垫付了一些伙计工钱和平日运营的挑费,以股代债,只这家鸽站而言,与其说是褚记,不如说是关记。
能飞的鸽子也已不多,好在有能去西安的。沈彬早在周至便想发此信,这一路又从江峡多知不少,这信的构思便更加周密许多,此时终于发出。沈彬看那鸽子朝西安飞去,心中暗祈顺利送到。晚上,一个鸽报站伙计从董家集送回信至关宅,沈彬此时才切知鸽信之速。沈彬要项夫人口述一封信,由他带去给小沟和他师傅等人,江峡在旁边帮着,将这信写好,其中颇多嘱咐,如不要贪吃花生之类,原来小沟爱吃花生,但吃多了身上便会起疹。
如此二人在关家堡又宿一晚,沈彬将几日之事细致理清,在《恩仇谱》上所记尽皆补齐,江峡在边上看着,沈彬一条一条念给江峡听,顺带教江峡一些字。一夜无话,次日平明,项夫人拿出一只小香囊给江峡,此物是项夫人用小沟襁褓时的小衣服所缝,放进特定几味草药,据说可以驱邪。二人上驴辞别项夫人出发,没几步,被杨嫂叫住,杨嫂走近递上一个银子兜道:“这是项夫人替老爷予二位的一点盘缠,请二位收下。”
沈彬跳下驴接过道:“那晚辈便先收着了,多谢项夫人,也多谢杨嫂。”
杨嫂道:“公子若见到小沟少爷,一定回个信来。”
“杨嫂放心,包在沈彬身上。”
二人辞别杨嫂,打驴上路,向岐山而去,此时已是九月十七,没想到已近岐山地面之时,遇上山崩阻住道路,只得绕行,二人到天下英雄大酒楼之时,已是九月二十申时,二人远远看见那封刀会场,不由肢僵血凝,混身冰冷,残阳之下,已是一片死亡之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