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家堡地如其名,关姓居多,皆称关羽后人自山西解梁迁来。沈彬江峡骑驴进村,一路村民纷纷瞩目,都知是外来人,关瞻表字望远,排行在大,少读诗书,不走仕途,从关家堡出去后,做成大生意,里外人称员外,却不爱铺张,家宅虽有修缮,也只是翻新加固为主,外扩之处不立高墙,反在家院周围种满果树,让邻居随意摘取。
沈彬把驴停住,在原来关宅之处没见着门,只见大片果树,一个小孩儿正在树上摘桃子吃,看见他们过来,便将桃核扔过来,江峡抬手接住砸了回去,正中小孩儿额头,小孩儿哎呀一声,骂出几句脏话,江峡一句不饶骂了回去,就在此时,一个年长村民道:“你们两个,可是来寻关老大的么?”
沈彬见人搭话,忙下驴施礼道:“这位大哥,我等正是来寻关望远员外。”
“寻谁?”
“上关下瞻,表字……”
江峡也跳下驴,上前打断道:“我们找关瞻。”
“哦,还是的。他家就在这儿。”
沈彬道:“我记得以前这里是个院子,那边有个院门,如今……”
“关老大把院墙都拆了,种一堆果树,要找他只管往里去便是,你二人是他什么人?”
沈彬道:“小可姓沈名彬,表字……”
江峡打断道:“他姓沈,他叔叔是沈秀,沈秀就是最近来在关老大这里看病的那个,你们知道吧?他来看他叔叔,我是和他一起的。”
“哦,是有位沈先生。不过他们已经走了,和关老大一起走了。”
“啊?”江峡问道,“去哪了?”
“说是去东边了。”
此时,边上已聚了几个村民,一个年轻的说:“我帮他们套的车,是往东边去,错不了。”
江峡问:“何时走的?”
“前……前天?”年轻人犹豫。
“是大前天,”一个老太太道,“九月十三,那天我二孙子出生,关老大特意给我家送来两只乌鸡,说今天就要走,不定什么时候回来,让我们帮忙照看家里。”
年轻人一拍手说对,大家也纷纷点头。
江峡问沈彬:“怎么办,你叔叔不在这儿了。不过他既能远行,身子骨定也恢复了。”
大叔道:“那沈先生来时都要下不了车了,还是我帮着抬进去的,不过我看他压根儿没病,就是气着了,将养了些日子,已能在屋里帮我们写字换对联了。你放心,没事。”
“都要下不了车了?这……”沈彬心中大惊,知秋信中明明写的“微恙”,怎么到了这个程度?还得再问问,“那他家现在还有谁?我是他们晚辈,既来了,还是去请个安再走为好。”
就在此时,一个妇人挑着两大桶水,从人群外走过来,老太太看到她,便对她说:“大侄女儿,这两个人找你家关老大,说是那沈先生的侄子,你快去看看吧。”
这妇人也不撂桶,脚下加快便来在沈江二人近前,沈彬一看,这村妇皮肤微黑,个头不高,看着瘦小,挑着这两大桶水却稳稳当当,然而不知为何,似面有愁容。村妇到近前上下打量二人,十分腼腆,憋了会儿似鼓起通气对江峡道:“妹妹,他……他就是沈……沈修文……小先生?”
虽言语奇怪,沈彬还是忙上前施礼道:“大姐高见,小可就是沈彬。”
“哦……哦?”
妇人眼向下垂,不说话了,有点想走,又好像话没说完,江峡扒开沈彬上前道:“阿姐,他们读书人一会儿名了一会儿字了的,麻烦,告诉你,他就是你说的那个沈修文,我们就是来找沈秀先生和关瞻大叔,但他们出门了,他怕不周全,要进去给你们关家人见礼,对,你就是关家的人吧,那就领我们进去吧,我们跑了一路,也讨两口水喝。”
妇人听完这话,马上露出笑容道:“好,好,那……来。”说着便挑桶向果树林中走去。
沈彬正要向周围做一圈揖说“谢谢各位乡亲”,但大家已经散了。江峡早牵上驴,将沈彬一推,沈彬赶紧跟上妇人,向关宅走去。
三人穿林而过,来在关宅,几栋小房,青砖灰瓦,古拙雅致,依四合院落排置,若细看,比这村中多数房子都要阔,然而却不加修饰,又隐在这果林中,平时村民也看不见。沈彬想,瞻叔虽没见过几次,但叔叔常提起他,说他行事谨慎周全,如今一看,还真是如此。这院子没有围墙,似谁都能进,然而因他人缘好,村中人却自成护卫,如他二人今天这般行举,便上来“盘查”一番,这等“围墙”,比那砖磊的,又要强得多了。
妇人将水倒进缸中,一老妇从屋中出来道:“项奶奶又自己去打水,让老爷知道了,又要说我们。”
沈彬这才知道,原来这村妇是这家主人,妇人对老妇道:“他们是大老远来的,找那沈……沈先生。”
老妇道:“明白了,项奶奶先进去歇着,二位也先进屋吧,”向里面喊道,“孙起,来把驴牵到后面去。”
两人随项夫人进去,不一会儿杨嫂进来道:“我这就招待。二位喝什么茶?”
沈彬笑道:“虽不是季节,关瞻叔的淮安碧螺春,若还有,劳驾来点。”
老妇笑道:“果然是自家人,我这就去备。”
“淮安?”江峡问。
沈彬觉得自己有点失言,关瞻每每从淮安回来路过凤翔,总要去送一点这淮安碧螺春给沈秀,他从小便常喝这茶,可到现在才觉察此“淮安”便是江峡的“淮安”,解释道:“关瞻叔叔常去淮安做生意,将淮安的茶运来这边卖。你……”沈彬小心问,“小时候可曾喝过?”
江峡没答,幽幽道:“原来你认识的人里还有与淮安有干系的。”
“对!我也没想到,想来关瞻叔在那边定有结交,说不定可以拜托他找你爹娘。”
江峡若有所思。这时她看到刚才的挑水妇人坐在对面看着她与沈彬谈话,有点不知所措,江峡便走近道:“大姐,你就是关夫人吧。”
妇人面露一丝惊惶,向两边看了看,此时,老妇端茶出来道:“这是我家项奶奶,也可以叫项夫人或者二夫人,大夫人回娘家探母去了。你二位年纪轻轻,远道而来,不知是我家员外的什么人?”
“我叫江峡,他叫沈彬,他来找他叔叔沈秀,沈秀你知道吧?但是沈三爷走了,他便来给关家别的人请个安,”江峡对沈彬道,“喂,关家大夫人也不在,那就剩这位项夫人了,你要请安,便向她请啰。”
沈彬忙上前施大礼道:“原来是婶婶,沈彬心笨眼拙,这边给婶婶请安了。”
项夫人虽坐在主位上,头低得更低,几乎要把脸别过去了。老妇放下茶道:“项奶奶,晚辈给你请安,你得受着,另外他们跑这么远来,总得赏点什么吧。”
项夫人微微点点头,老妇给江峡使了使眼色,自己又进去了。江峡走上前,蹲在项夫人身前,仰脸看着她,握住她的双手,轻轻晃了晃道:“阿姐,你不必管这读书人的规矩,你看我,和我说话,啊。”
项夫人这才笑了,屁股往边上错一点,拉江峡和她坐一张椅子,凑到她耳边说了两句,江峡点点头道:“没事,咱们进去说,”对沈彬道,“沈彬,你在这儿待着喝会儿茶,我和项夫人进去聊几句。”
沈彬也没办法,老妇过会儿出来道:“沈公子可曾用饭?想吃什么,我让厨房去备。”
沈彬道:“沈彬不是外人,不必客套,家中平时吃什么,多添两双筷子便好。大嫂如何称呼?”
“我姓杨,叫我杨嫂就行,”杨嫂正想进里屋又回转身道:“沈公子是自己人,我说两句,我家项夫人来了也有段时间了,可还做不惯奶奶。沈公子若有什么主意,还望开导开导。”
“这项婶婶……我未听叔叔说起过,不知……”
“此事我一个干粗活的,不便和公子细说,公子先在此喝茶,我看你同伴那位江小姐与我家项夫人投缘,一会儿问她就好了。”
“多谢杨嫂。”沈彬想,也只得如此。杨嫂又进屋干活去了。
沈彬一边喝茶一边想近些日的事,特别是周至县里临走前江峡见到皮震奎和陈克在一起,越想越觉得冷汗浸衣,不由在屋中踱起步来。杨嫂听见动静,出来问道:“沈公子这是怎么了?茶凉了,我去换。”
“不必,”沈彬道,“杨嫂,这扶风县也有褚记鸽报站吧,是在何处?”
杨嫂一愣道:“就在附近的董家集,公子这是要……”
“劳驾杨嫂帮我把驴牵出来,我须去寄封鸽信。”
“现在就要去?”
“是,此事不可耽搁。”
“公子稍待,我这就去让人备驴。”
沈彬喝光杯中茶迈步出门,那个叫孙起的小厮已将驴牵来,这一看,与之前已大不一样,驴显然刚吃了草料打了滚,十分精神,那鞍韂上的浮土也已洗刷干净,沈彬谢过小厮,杨嫂出来给他说明道路,沈彬听说过董家集,上驴道:“谢杨嫂,我去去就回,还请告诉我那同伴江峡。”
“知道了,公子放心。”
沈彬依杨嫂说,驴上加鞭,心中想这封鸽信要如何写。其实在周至他就想发这封鸽信,因那皮某突然出现才耽搁到此,但这一路上听江峡讲过许多,这封信的发法也不同了。正想着,已看到小镇董家集,在镇口一问,很快便来在鸽站。这扶风县的鸽站经营得倒是欣欣向荣,恰遇有人推来一车鸽子正在卸,看来和黄校一样,也是镖行的,客台前有几个排队发信的,看到鸽子到都高兴起来,沈彬一问才知,原来这些鸽子都从西安来,放飞便能回西安,沈彬赶紧排在后面。这些人虽在排队,信都早已拟好装好,就等着鸽子来了,他们也可将信留在鸽站让鸽站发,但很多人都爱亲眼看着鸽子带上自己的信飞走,这才在此排队。
沈彬赶忙要了纸笔,正要写信,却想起当时五里岗寄来的乃是“火信”,当时便问伙计“可能写火信”,伙计道:“你倒还挺懂,要加钱。等着。”稍后便拿来“火墨”和“火纸”,沈彬将信写下,初时见字,片刻消隐。沈彬将信封好,外面封上“扶风关家堡关瞻”的址条,伙计封好信,正好还有鸽子,当面放飞。
排在沈彬后面的人看到沈彬刚才笔法细致,求沈彬给写信,沈彬应允,伙计一看来了帮手,十分高兴,问沈彬是谁,沈彬只说“小可沈彬,是读书人”,又问伙计称呼,伙计说他叫刘小立,帮沈彬栓了驴,让沈彬坐进里面,沈彬在帮人写信时,偶然抬眼看到一只轿子,有些眼熟,似乎曾经见过,一时想不起来,也未在意。
沈彬代写了十几封信,眼看时近正午,只好向刘小立告辞,小立想让沈彬教他写细笔字,沈彬说得机会一定再来。忽然看到桌上的《江湖近闻》,便问小立道:“这《江湖近闻》卖得可好?”
小立道:“这两日封刀会声势不小,说是要赏万两黄金,大家都奇得紧,倒是卖出不少。”
沈彬摸钱要买,伙计道:“你帮我这么多忙,这报就送了。唉。”
“小立因何叹气?”
“听说这封刀会可能会出事。”
“听谁说的?”
小立低声道:“关家堡的关员外,关中一支笔沈三爷你知道吗?关员外是听他说的。”
沈彬点点头。收好报,谢过小立,上驴回程。
等沈彬回到关家堡时,江峡正在院子里揪丝瓜,看见沈彬回来道:“你去董家集了,杨嫂告诉我了。快来帮我。”
原来瓜架子太高,江峡只能够着一些垂得低的,沈彬又如那天撇松枝一般让江峡骑在肩头,江峡一边摘丝瓜一边说:“这个项姐姐呀,可真不容易,她还拜托咱们一个事。”
“哦?”沈彬接过江峡递过来的丝瓜,丢进地上的竹筐里,等江峡下文。
“这位项姐姐的事,说起来,有点像杜姐姐。但好在关老大比皮老大好得多。”
此事要从十二年前说起。关瞻在中原做生意,处置完一批货后独自回关中,经过潼关附近时突染恶疾,倒在途中,被附近小沟村一对项氏父女项安、项红发现,父女二人将关瞻抬回家中,请村中郎中医治,几日不见成效,关瞻趁清醒时将缝在衣中的银票尽数取出给父女二人,这父女二人被这么多钱吓坏,项安拿了一张银票去城中请来名医,这才将关瞻的病势扼住。前几日的耽搁使得病情一时难好,关瞻只得暂时将养在项家。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这一养便是一年,其间关瞻找人送信去关家堡,没想到那人实不可靠,没能送到。
其时关瞻在扶风已娶妻董怀瑜,育有一女见梅,然而这段时间,项家姑娘对关瞻照顾至微,二人亦生情愫,关瞻向项安提亲,因家中有妻,须为偏房,虽说如此,视同正房。项安还在犹豫,项红已经怀孕,后生下一子,关瞻欣喜,起名“关潼”,字表“小沟”,又半年终于痊愈,遂回家料理事准备迎娶,安顿好家中回到小沟村,打算接项氏父女去关家堡,老项却不愿离开故土,而项红亦愿留在父亲身边尽孝,小关潼离不开娘,进门之事只得搁置,好在关瞻长年行商,常过此地,每每住上一段时间,伴母教子,亦在项老面前尽孝报恩。寒来暑往,一晃七年,见梅已出嫁,项老病逝,关瞻去小沟村料理完丧事,终于将项红母子三吹三打接回关家堡,怀瑜对他们十分关爱,然而项红母子亦感拘谨,关瞻只得辟出小园独房给母子住,项红闲不住,关瞻又留出一片地来给她打理。
小沟性子闷软,读书识字亦颇费劲,生意上的事更是一口喂不进去,当时正值鸽报行兴兴向上,关瞻便将小沟送进鸽报行学徒,项红虽不舍,为孩子前途计也只好同意。沈秀发现关潼见谁都畏不开言,独和自己得意的徒弟事探林浦相好,便经关瞻同意,让关潼拜林浦为师,林浦已独挡一面,被派驻岐山鸽报站,小沟也跟去,如此离扶风也近些。
项红不善言辞,江峡连问带诱,将关潼的事大体听明,原来项红担忧孩子,虽有他师傅林浦照看,但一个男人能对孩子有多细致?最近听说岐山又要出大事,而鸽报行与此颇有干系,关潼只是个孩子,若被卷入其中必定凶险,找丈夫说让孩子回来,关瞻虽有担心,却觉得孩子性怯,正须大事历练,沈秀从扶风写封鸽信嘱托林浦千万小心孩子平安,林浦回信说师傅放心,有他在定然无妨。如此,二人才走。
江峡从沈彬身上跳下来道:“我说了咱们要去岐山封刀会,她就拜托咱们一定照顾她孩子关潼。我答应了。项姐姐说那孩子有个吓人的本事,谁都比不了。”
“哦?”
“便是在一堆人乱哄哄说话时能辨出每个人都在说什么,听得还远,说有回在一家酒楼和几个他爹的朋友吃饭,里面还有个知府,他跟着爹娘坐屋子这边,突然问了爹一句什么叫‘春宫图’,把他爹娘都吓到了,原来是饭厅另一角的人一直在聊这个,关瞻当即让他把听到的细细说来,原来那桌的人从事地下勾当,有一副春宫图版刻被人盗画了,正聊着要怎么把那画画的人给捉住。那知府的当时就让随人回去叫人,来把那几个抓了。”
沈彬惊叹:“一个小孩子?这么大本事。”
“喂,你可别小看小孩子。”
沈彬点头,是了,前朝有彦博浮球、文公砸缸,更早有周瑜统兵、甘罗拜相,连孔子都曾师七岁的项橐,小孩子可了不起。
二人回屋将丝瓜拿给杨嫂,不久一桌农家饭做好,喷香扑鼻,杨嫂取出沈秀、关瞻没喝完的半坛酒,虽是村酒,亦是佳酿。沈彬问杨嫂关瞻与那董家集上的鸽站是不是有关系,原来鸽疫开始后,董家集鸽报站也在勉强维持,近来关瞻派人运动,垫付了一些伙计工钱和平日运营的挑费,以股代债,只这家鸽站而言,与其说是褚记,不如说是关记,而借助镖行运鸽子让鸽信之务不至停止,也是关瞻牵的线。
酒足饭饱,沈彬将刚买的《江湖近闻》从怀里摸出,他在路上已经概览,此时细看下去,不禁愁容,江峡问他怎么了,他指着《江湖近闻》给江峡看,原来那《江湖近闻》上封刀大会英雄帖中来宾单子又长了不少,在董家集上往回走时,他也听到路上有人在谈论此事,正如伙计刘小立所说,此事俨然已成一件热闻。
沈彬叹道:“怪不得连项夫人这样不爱与外界打交道,只愿意忙活自家一亩三分地的人也能知道封刀会,此事如此重大,那岐山站的事探林浦定然会去,若是带上了他徒弟小关潼……这么看来,小关潼真是有险。”
“是啊!”江峡起身道:“那咱们立即往岐山去。”
二人这就要动身,项夫人和杨嫂赶紧拉着,说至少过完今天晚上,两人执意要走。杨嫂说:“沈公子,你寄的鸽信可会有回信?”
沈彬这才想起,鸽子眼见送信飞走,若是顺利,今日或有回信,正在犹豫时,一辆马拉的轿车从果园中驶进来,杨嫂赶紧迎上去,冲院子里面道:“大奶奶回来了!”
沈彬一看这轿车,明白自己的董家集看到的那个小轿为什么眼熟了,那正是董夫人的轿子,与这轿车的色彩配饰一般不二,他小时候来关家时见过,过去许多年,董夫人的喜好一直没变。
轿车停下,车夫跳下车,摆好台阶,车上先跳下来个小丫鬟,接着一个端庄妇人便从车上下来,正是关瞻结发的妻子董怀瑜。
“大奶奶累了吧。”杨嫂赶紧迎上去。项红站在原地向董夫人行礼。
董夫人一眼看到沈彬江峡,指着问道:“这二位是?”
沈彬赶紧上前拜道:“沈彬江峡拜见董婶婶。”
“沈彬……你……是敦儿?让我看看,”董夫人上前扶住沈彬手臂,端详沈彬的脸,喜道,“真的是你,长这么大了,长成大孩子了!”
江峡也上前道:“董夫人你好,我是江峡,我们一路从周至……不对,应该说从西安到此。”
董夫人端详二人一会儿,笑起来道:“你们这是刚到吗?怎么在院外站着,快进屋吧。”
江峡道:“您猜错了,我二人上午到此,蹭了一顿中饭,这便要走了。”
“如何这般着急,这天都要往黑处去了。”
“项夫人拜托我们照顾关潼,我们想,那岐山九月二十就将有大事,我二人还须赶去。”
项夫人到董夫人跟前,拉着她胳膊道:“他们,非要走……怪我说……那些话。”
董夫人拍拍她的手,对沈彬道:“敦儿,你们去岐山,可是要去那江湖人的封刀大会?”
沈彬一惊,“封刀大会”从这样一位妇人口中说出,颇为异样。沈彬忙道:“原来董婶婶也知道了。”
“我听说是在九月二十,今天是九月十六,再过会儿就天黑,就算你们走,又能多赶几里路?晚上又宿在何处?况且这封刀会内里有什么事,你们可知道?”
沈彬大惊,和江峡对视一眼,忙道:“沈彬愿听婶婶教诲。”
“那就进屋吧。孙起帮他们把驴牵了。杨嫂把赏钱给老邢,来帮春枝拿拿东西。”
“哎!”下人们应了声,立即干活。董夫人和项夫人挽着进屋,冲沈彬江峡招招手,两人只好跟着往里走,江峡轻轻拽沈彬袖子,轻轻叫道:“敦儿。”沈彬回头看见江峡狡黠一笑,无奈皱了皱眉。
重新分宾主落座,杨嫂和春枝重新端上茶,沈彬重新给两个婶婶见礼,董夫人扶他起来,问:“你们从哪里来?我听说修文去西安赶考,遇上了些恶事。看你们这副模样,这一路上,不知有多少辛苦,一会儿赶紧去洗个澡。”大约是当着众人的面,董夫人把称呼又改成了修文。
沈彬有一霎想哭,立时而止,平静道:“婶婶容秉,是这么回事。”便将去西安后遭陷害之事说来,自然又道出结识江峡之事。
董夫人听了连连叹气道:“原来你出了这么大的事,比我们所知的要严重得多。你叔叔光禄,在凤翔知道你出事了,那个姓熊的又联合股东罢了他的掌笔,逼他交了发文印,鸽行也生意日下,他这就承受不住,已经生病了,结果那掌笔之职竟交给了他那个叛徒书僮郑良,这郑良居然专门以探病为名上门去告诉光禄这件事,这一下子光禄就气倒了,要不是你妹妹知秋在边上抢救,当时能不能缓过来就两说。我家官人恰好那天路过凤翔去看他,这就赶上了,找了当地的大夫,抓了点应急的药,将养一天,稳住一点,我家官人就说,带他离开凤翔,免得凤翔当地那些人再去落井下石。光禄那人做人太直,在凤翔是真得罪了不少人。这才把他带到这里来。官人在扶风有熟识的名医,诊完都说病在心间,心病不除,难以好转,只能维持。后来,从凤翔来了封鸽信,小伙计从董家集送来,是知秋写的,说你修文虽遭变故,但是苍天有眼,平安无事。修文哪,我告诉你,那封信念完,没过半个时辰,你叔叔就能下地了,没多久就说饿了,我们就提前开饭,他一下子吃了两个馒头。”
沈彬脸色铁青道:“知秋妹妹的信中只写了‘微恙’,原来竟这么重了。”沈彬想起自己好不容易逃到红石镇,终于得以让鲍小禾帮忙将鸽信发出,心生侥幸。看来知秋收了信也立即将消息发来了扶风,却未多言诸般九死一生之事,只报了平安。
“她定是不想让你忧心,给我们的信里也没提你遇到这么大的事,也是不让你叔叔担忧。知秋这孩子,从小就像个大人一样。还是她提议你瞻叔带你叔叔来此,你知节表姐家住在解家滩,离这儿也就七里地,你婶婶就住在那儿,知秋一定当时就想好了。虽然你叔叔说着不让,我们当天就去请了你婶婶和你知节表姐来。阿荆姐姐见你叔叔病成这样,之前的事也不和他计较了,你叔叔见到你婶婶和你知节表姐,这病也就好得快起来了。”
江峡拍拍沈彬胳膊道:“你那知秋妹妹,真是了不起。”
沈彬点点头,这点他比谁都清楚。
董夫人道:“这个小妹妹,是叫江峡吧,你也很了不起。修文能遇上你,不知是怎么修来的福份。”
江峡笑笑道:“我觉得也是。”
沈彬问:“那我婶婶现在又回了解家滩了吗?”
“没有,你叔叔和你瞻叔出发去淮安以后,你姐夫解威就驾车送她回凤翔了,他们就是前后脚走的,你姐夫在送完你婶婶之后,还要去追你叔叔他们。”
沈彬知道,叔叔和婶婶因为知节表姐的婚事闹得很僵,婶婶为了表示对姑爷的支持,一气之下来和女儿住了,这中间来来回回,不知道几次了。而过了这么久,沈秀也渐渐明白解威的好,再加上上次解威为全家人解了燃眉之危,心下对这女婿已接纳了八分。老两口的感情,原本就是很深,这样也终于渐渐修好如初。
而江峡听到了“淮安”,立即站起问道:“去哪儿?淮安?”
“这……”董夫人疑惑。
沈彬忙起身解释:“江峡是淮安人,从小在淮安长大。她……她小时和爹娘失散,一直想回去寻他们。”
江峡眼神空空,又坐下来。
“原来是这样……真是苦命的孩子。”董夫人道:“那真是错过了,若是能一路,岂不很好?”
“那……那倒不必了。只是听到淮安,我有点……有点……”
项夫人一直未开言,此时起身去拉住江峡,轻轻拉到自己座位边,两人又坐在一张椅子上,她拉着江峡的手,轻轻拍着。
董夫人道:“你因何与父母失散,可有他们的什么消息?我家官人在淮安也有些交往,不如我派人送信,让他去帮忙问问?”
江峡摇摇头,泪湿眼眶道:“谢谢董夫人,我四岁就因为大水和他们失散了,这么多年过去,我……我只知道……”
董夫人讶地低声道:“大水,那好像是晋安……十几年的事,你说……只知道什么?”
“我只……”江峡再也忍不住,突然抽泣,项夫人赶忙把她揽在怀里,项夫人诚拙朴实,江峡与她颇为投缘,暖切如亲,一时间外御尽卸、心扉洞开,狠狠哭起来。沈彬坐在椅上不知所措,董夫人向边上杨嫂使个眼色,杨嫂去拧了热手巾来,看江峡哭过一阵,帮江峡擦擦脸,又换了杯不热的茶,江峡喝口茶,渐渐平复,谢过杨嫂,又喝口茶道:
“我四岁和他们失散,被人伢子当‘小姐’养了起来,六岁那年,有一次我坐在轿车里,外面在喊号子,我把车帘一拉,一眼就看见了爹爹和哥哥,他们正在一个工地上,和一大堆人在一起拉大车,几乎全光着,就腰上系一点布,全都晒得像黑石头一样,我就叫‘爹爹!哥哥!’,好多人往我这边看,他们也往我这里看,然后……别的人还看着这边,只有他们,马上就把头……把头低下去了,我拼命叫,他们反而把头别过去了……”江峡咬牙没有哭出来,“那车夫赶紧加鞭,车子一下加快转了个弯,我怎么看也看不到他们了。后来,他们都说我看错了,说我爹和我哥早就死了。我……我绝对没有看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