卌五(下)
张慧聪2025-10-05 16:2710,346

  沈彬大惊,此事他也是头一次听说。

  董夫人叹道:“唉……”

  沈彬问道:“你看到你爹爹和你哥哥的地方,是在哪里?”

  “有个地名,叫什么安,我想不起来了,但我记得,那时候他们要把我送去扬州府,那是在路上。”

  一直一语不发的项夫人突然喃喃道:“……六安?”

  江峡眼睛一亮,摇着项夫人胳膊:“阿姐!你怎么知道的,真的是六安,我想起来了,他们说过这个地名,就是六安!”

  沈彬听到“阿姐”这个称呼不由皱眉,江峡真是想起来什么喊什么,根本不会去在意辈分。

  项夫人小声道:“我……我听阿关说过那里,淮安我只知道那一个地方,他最初……我们最早……他就是从那里来。”

  董夫人若有所思道:“难不成,你爹他们……是去修行宫了?”

  沈彬突然醒悟,此事沈秀曾经提过,还为此写过文章,厉责当地官员劳民伤财,不顾百姓疾苦,那时《江湖近闻》还未成形,他也未曾想到将此文刊印,那文章便只给亲近的朋友看过,吕登阁对此赞不绝口,称“身在江湖,心忧黎庶,文若雷霆,震聋发聩”。

  沈彬道:“当年确有修行宫之事。若是如此……”他转对江峡道,“你爹和你哥哥,可能就真的能找到了。”

  江峡没说话,似是喜极,但又克制住,问道:“我……我插话了,不知沈三爷和关员外去那边是为什么事?”

  董夫人看她没有再哭,继续道:“你叔叔他们去淮安,是去找两地鸽的传人,也就是褚二哥亲传的徒弟。你叔叔病情好些之后,有一天他们二人谈了很久,第二天就决定出发了。”

  沈彬茅塞顿开。刚才听到“淮安”时就想起,除江峡之外,还听过另一人提过淮安,此时想到那人正是鲍小禾:

  “总之没两地鸽,这事真的弄不下去……事到如今,我只等着我那淮安的师弟贝小凤……”

  “要说训养鸽子,不敢说大的,就在这褚记行社中——现在师父死了,除了我那贝师弟,就是我了。现在贝师弟又去了淮安,那我在这行社中,便是蝎子粑粑——毒(独)一份……”

  沈彬问道:“贝小凤?”

  “哟,修文知道这么清楚?连你叔叔都只知他姓贝。”

  “此事在红石镇鸽站从贝小凤的师兄鲍小禾处听来,只可惜当时没细问他那贝师弟因何去淮安。我听鲍小禾的意思,好像他一直在等着贝师弟做什么事……”

  董夫人站起身,看向窗户,慢慢道:“那姓贝的小兄弟,是在鸽疫来之前出发的,带上了训得最好的一批鸽子。”

  “带去淮安?”

  “不错。”

  “带去那么远的地方做什么?”

  “我一个妇道,打听不了那么细,但听说,是为了实验‘千里两地鸽’。”

  “两地鸽!小禾给我讲过,就是训练鸽子让它能在两地往返飞。”

  董夫人喝口茶,托着腮若有所思:“你这么说我就知道了,那位小贝兄弟,应当是要将鸽子从淮安放到关中来,再由关中的鸽站以两地鸽之法让它飞回淮安。这上千里之遥,看看鸽子能否飞成,毕竟此事,连褚二哥也没试过。”

  沈彬点头道:“但为何要选在淮安呢?”

  “这倒没特别的原因,只是那小贝兄弟老家在淮安,走之前将地址给了你褚二伯,你褚二伯临死前把这地址交待给了你叔叔,自鸽疫以来,你叔叔一直在盼着淮安那边能有信儿,因为这边两地鸽已经死得差不多了,而报行又罢了他的掌笔,他实在也想不出有什么挽狂澜的办法,又忧心那边把鸽子放回来,好不容易有两地鸽的种,又染疫死了,本来在凤翔时就已经有了这个心思,这回和你瞻叔一聊,就下了决心。”

  “原来如此。”沈彬想,鲍小禾鸽子把式的老练他是见过的,连他也认那贝小凤训鸽的本事,那定然厉害。看来叔叔也不知道鲍小禾与贝小凤的关系,“可惜当时我在红石镇却未去问明这贝小凤之事,只听鲍小禾说‘等着他的师弟’,看来,是在等从淮安飞来的鸽子?”

  董夫人想想道:“看来定是这样。”

  这时候,丫鬟春枝从外面进来道:“大奶奶,别的我都抄好了,但那几封鸽信中有一封从西安来的,好像是寄给这位沈公子的,我……我不敢拆。”

  原来,关瞻在附近几县都有生意,其中不少都由董怀瑜和她的娘家哥哥打理,而这些店铺间每日都会通鸽信,鸽站也有伙计专门从鸽站把鸽信送去关宅和董宅。董怀瑜娘家就在董家集,她临走前,便顺带去鸽站将自家的信收走,便不用劳伙计再单跑一趟。由于这些信都是些日常经营状况,字又小,通常也都让春枝将信抄成大的再拿给她看,她在车上就都没有拆。

  沈彬一听就跳了起来,没想到鸽信竟能如此之快,忙道:“是我寄了鸽信去西安,辰时寄的,这就回信了!”

  董夫人笑道:“千里关山,只日可达,你在光禄家,应当比我更清楚。”

  沈彬惭愧道:“叔叔只让我读书,并不让我理会鸽站之事。”

  “他倒确实是这么个人,那你拆信吧,正好我也要去西屋中理理生意,项妹妹,咱们就先走吧。”

  项红抱了抱江峡,两位夫人和春枝一起,出门到西屋去了。

  江峡问:“哪里的信?可是你上午的回信?”

  “正是。西安安定门外五里有个五里岗坟地,有一对看坟的夫妇,中午那信便是寄给他们。”

  沈彬如此这般给江峡讲过一遍,江峡道:“那,你是不是还得回信?”

  “是,这信非同小可,我这就看。”

  沈彬拆开信来,更是大惊,原来这不只是一封回信,里面竟还有一张银支票,再打开,里面还有个小纸条,而最令人大惊的便是打开这纸条,上面全是小字,当头的便是个名字:

  康得禄

  沈彬稳住心神,细看这银支票。这银号乃是大通银号所制,而票上印有康得禄之名,看来此票为康得禄支给他人钱所用的专用票,沈彬将回信细细读过,方知那张小纸条是什么。心中暗叹,幸好写了上午那封信。

  江峡问:“写了点什么?”

  沈彬道:“此事事关重大,我须晚会儿再和你解释。要赶紧找笔墨,再多找点纸。”

  江峡道:“多点纸,什么意思?写这鸽信不都是一小点纸就行了,多了鸽子带不动。”

  沈彬道:“我要练字。”

  “什么?此时练字?”

  “不错。”

  这屋中便有纸,当时沈彬铺开纸来,江峡道:“我还没给你磨过墨,我来给你磨吧。”

  沈彬大慰道:“多谢!”

  江峡看着沈彬练字,纸挺大,字却非常小,似是对着那个信中的纸条在练,江峡仔细看去,认出几个数字,另外,那纸条最前面的一字,她也认得,对沈彬道:“那不是康字吗?”

  “不错,不但它是康字,后面两字还是得禄,我现在练的便是这个名字。”

  “什么?”

  沈彬不再回答,反复习练那几个字,终于觉得满意了,小心填在银支票之上,拿给江峡看问道:“你看这字迹可是同一人所写?”

  江峡点点头:“只是大小不同,除此便一样了。”

  沈彬松口气,这才开始想如何回信,没想到那人竟也卷入此事之事,只能说多行不义必自毙,树敌太多,人人得而灭之。犹豫再三,终于下笔。终于将信写好,连那已晾干字迹的银支票一同卷好,用浆糊粘好,包好地址条,将来信和小纸条焚化,这才找来杨嫂道:“劳驾孙起小哥再把驴牵出来,我还要再去寄鸽信。”

  董夫人从里屋出来道:“写好了?到这个时候,今日不知还有没有鸽子,让孙起去帮你送。然后你们两个跟着春枝先去洗澡换衣服,汤已烧好了。”

  孙起进来,沈彬将两支卷好的信交给他道:“这两封须以两只鸽子寄出,寄去西安。站后地址已然写明,事关重大,还请小哥千万仔细。”

  孙起接过道:“公子的事便是关员外的事,公子放心便是。”仔细将信揣好,向屋中人作了揖便出了门。其实,孙起不只带了沈彬的信,还带了董怀瑜的信,这封信则要发往潼关。书中代言,现存鸽站之中,属扶风经营得最为红火,皆因关瞻在镖行多下了工夫,即使赔钱,也要让各镖行将认巢在各地的鸽子都送来扶风,故而扶风虽在鸽疫中也折了很多两地鸽,新育出来的鸽子尚未训成两地,也能从扶风送信。

  董夫人的话斩钉截铁,沈彬江峡都去洗了澡,二人的衣服已脏破不堪,关家早备好了一白一红两套新衣,让二人洗完澡换上。下人问沈彬那脏旧衣要怎么办,沈彬想起柳苏云赠衣救命,不舍得扔,便将衣服中缝的东西——尤其是那《恩仇谱》抄册——都拆出来理好,让去洗了补一补,江峡倒是不要了,因为实在太破了,但她虽穿了这套红女装,又问董夫人要一套男装,以备不时之需。

  二人各自换洗完毕,春枝给江峡梳了头,晚饭也已做好,两人来到饭厅,董夫人看这一红一白两个年轻人,拍手道:“好一对漂亮人物!这就顺眼多了。”别说是董夫人,沈彬见到这样的江峡,心怦怦直跳,深深呼吸几口才渐渐平静。

  饭菜依旧家常可口,几人入席动筷,董夫人边吃边问道:“那你们二人下一步,还是要去岐山封刀会?”

  沈彬江峡点头齐声道:“嗯。”

  江峡道:“先去岐山鸽站,若能接到小少爷,便将他送回来,别去那封刀会。”

  董夫人道:“此事我已发了鸽信去告诉那林浦,倒是不必专程如此。不过,岐山鸽站和一个驿站在一起,若走官道大路,就要先经过那个会场,若想先去鸽站,你们须走一条小路。不过依我说,你们是不去的好。”

  沈彬问:“正要请教董婶婶,那封刀会内里有什么掌故?”

  “你们,是什么都不知道吗?”

  江峡道:“我们知道一点,那我先说给婶婶听听,这罗九公本是淮安的侠客……”

  说着将黄武所讲的事给董怀瑜讲过一遍,沈彬时而在边上补充。

  董怀瑜凝神听来,不断点头,项红在边上也听着,不时露出惊讶表情。

  一席吃完,换上果品,董夫人听江峡讲完,点点头道:“你果然不是一般的姑娘。”

  沈彬道:“看来婶婶定是知道更多了。”

  “这也谈不上,你们所说,也有很多我没听说过。譬如那削断兵器之事,听来就有些玄。”

  “还请婶婶赐教。”沈彬想,本来要走,便是想听董婶说封刀会的内情才留下来。

  “你瞻叔是生意人,对绿林不熟,和绅董倒是有些了解。那罗大侠的事所知不多,但那财主,倒是知道。他姓谢,非是你姐夫解威那个解,而是王谢堂前燕的谢。”(沈彬向江峡解释,便是道谢的谢,江峡说,反正都是横行子蔓儿)“自称是谢安后人,好风雅,尤其喜欢梧桐,自号疏桐先生,有两个儿子,大的叫大梧,小的叫小梧。”

  沈彬想起黄武所说“小梧山庄”来,看来与此有关,凝视静听。

  “谢财主路遇劫道,幸遇那罗侠士相救,你所说的在他家门口比刀那些事,我都不知,但却知那财主为谢他,便将自己新近购置的一片田产赠他。那罗侠士倒也豪爽,二人那时已拜了把子,谢为兄、罗为弟,就说‘兄赠弟,弟不敢不受’,便应下来,但是‘还请兄带为保管’。这谢财主说‘亲兄弟,明算账’,非要办地契不可,以示诚意,后来还真是办了,但那地契,罗侠士依旧说‘由兄代为保管经营’。谢财主也就同意了,让账房单独给这块地开了个账,这块地生的产出租子,都算罗侠士的。几个月后,罗侠士来给老太太祝寿——这和你们说的也能对上——那些打架比刀的事我也不知,所知是那老太太觉得此人有情有义,做主又把她自己名下的一块地也送给他——这财主家地也是真不少。这罗侠士也没推辞,就直接受着了,既然是老母亲的意思,谢财主更无二话,直接就办了地契,但罗侠士还是那句话——由兄代为保管经营,这么着谢财主让账房把那单账加上一项,两块地的租子同归那本账。

  “这罗侠士临走时,说要十两盘缠。要知他从第一次走到这次来祝寿,已有几个月,那头一块地产出的账上就已经有不少银子了,谢财主就让他把自己的钱都取走,因本来都是他的,但罗侠士只要十两盘缠。谢财主就真让账房从那账上支了十两给他,罗侠士说,田产如何经营,账如何出入,全依兄长安排,他只求来谢家时总有双筷子,走时能有几两银子的盘缠,就行了。罗侠士走后,这谢财主倒是说了就算,单挂的那笔账自己是一分不花,地契也保存得很好。接下来的日子,那罗侠士还来过几回,但从某一天起,不知是因为什么事,这罗侠士就再也没来过关中。大约就如你们所说,他在淮安出了事。这都是至少十年前的事了。”

  沈彬暗叹,这同一件事不同的人讲出来竟有如此之大的差别。

  董夫人继续道:“可就在不久之前,谢财主病死了。据说临终前还嘱咐两个儿子,他兄弟罗侠士的地和钱,都不许动,等哪天他来了,要交给他。因那两块地出产稳定,租子累到一定程度,谢财主又作主扩置了边上的地,那两片地各自都大了五六成,地契依然写的是罗侠士,地盘大了。这俩儿子当然面上答应,但等爹死后,就到处找那地契和账要销毁,账倒是好找,老账房自然也得听少东家的,但银子因置地所剩已不多,而那关键的地契却怎么也找不到,俩儿子怀疑这倔爹已悄悄派人把地契送到淮安去了。

  “谢财主去世也就是三五个月前的事,后面就来了这罗侠士要办封刀大会的消息。知道当年这事的人,就有人猜,这罗九公虽当年是个英雄,但年老不讲筋骨为能,现在身子骨不行了,想养老了,就想起早年他拜把子哥哥赠的田产来了,当年他觉得自己是个人物,不靠这个,不当回事,估计没打算要,但现在服了老,就想来把这两块地给收了,当个坐地的财主颐养天年,或者至少把那么多年的租子钱带走,回老家置个地,这辈子也够了。这兄弟俩这时就如坐针毡了,不知这罗某人是不是为此而来,这么大张旗鼓地办封刀会,不就是点他们俩,让他们俩记得当年是谁用这把刀救了他们全家的性命吗?”

  沈彬问:“这岐山附近,可有个小梧山庄?与这谢家可有干系?”

  董夫人道:“修文真是眼界开了,脑子也快,竟知道那小梧山庄。不错,这兄弟俩分了家,把田产归置归置,搞成了两片山庄,谢大梧建了个大梧山庄,离县城二十里,离那驿站只有几里,谢小梧搞了个小梧山庄,离县城三十八九里。而当初许给罗侠士的那两块田产,哥俩一人一块,都围在自己山庄里。”

  沈彬道:“那大梧山庄的庄主,好像和镖行还不错。”

  董夫人笑道:“我只道三爷家的少爷是个不闻窗外事的聪慧书生,聪慧确是聪慧,这窗外事可真知道不少,”对边上的春枝道:“春枝,去把我那小紫本拿来。”

  春枝应一声,不一会儿便取来一本紫皮册子,董夫人大概翻了翻,对沈彬道:“不错,这谢家在双龙镖局有股,而且还不少,好像……”董夫人合上册子想了想道,“谢家有个过继来的女儿嫁了镖局的镖头,好像叫崔什么……”

  沈彬江峡异口同声道:“崔金斗!”

  这回董夫人已是吃惊了:“你们连这都知道?”

  江峡道:“《江湖近闻》上写着呢。”

  沈彬已将在董家集所买《江湖近闻》取出铺在桌上。江峡上来对沈彬道:“你别说啊,我认识的,我看看哪个是崔金斗。”

  她将手从密密的字间划下,划到名单那边,指着“金”字道:“他,他就是崔金斗,这叫红……红什么官。”

  “红判官。江峡,你认得字越来越多了。”

  看到江峡不大识字,董夫人脸色微微一变。而一直在边上听着没说话的项夫人此时也凑过来,轻轻念道:“……柴,小,达?”原来项夫人也一直在学认字,“是不是……来过两次的那个?”

  沈彬一看,原来是新加的一人,之前与黄武等观此名单时还没有:

  周至玉椴山庄少庄主玉面旋风柴小达

  董夫人叹口气道:“这家伙也去掺合,真要把他爹气死。”

  沈彬问道:“你们认识?”

  董夫人道:“要说认识他,不如说认识他爹,官人在周至地面有生意,和他爹多有来往,这柴小达是他爹的小儿子,他爹让他读书他不读,让他学生意他也不学,就好练武,花钱养一堆教师在家里教他,又吃不了苦,哪天被他爹打出门了,就跑到外面躲,有次被他爹追的,竟躲到这儿来了,搞得官人还要上门去当合事佬。长得倒算是个漂亮人,但他自以为是关中第一美男子,这就够不上了。”

  江峡若有所思:“我好像听春秋大哥说,春秋叔,当年也有点这个意思,但他可是武林高手。”

  董夫人摆摆手,指向名单一人道:“那柴小达不是什么厉害角色,这名单中,修文你最须在意的,乃是此人。”

  江峡看董夫人手指之处,念道:“康有……焕?”

  沈彬拍手道:“对!江峡,你如何认得为焕字?”

  江峡道:“咱们经过驿站时,你教过我换马的换,我看它长得像,便按那个念了。”

  沈彬道:“念得好,很多字便是这么念的,”赶紧向董夫人拱手道,“还请董婶婶细说。”

  董夫人想了想道:“非是我对他知道多少。敦儿,你此次在西安着的是铁太岁的道,你可知那铁太岁究竟是做什么的?”

  江峡道:“冶铁的,但他们弄出来的刀还不如我的。”

  沈彬道:“请董婶婶赐教,我们洗耳恭听。”

  董夫人拍拍江峡道:“冶铁与锻刀是两回事,冶铁乃是从矿石中将铁水萃出来,做成铁锭,锻刀是拿着铁锭去打成刀。此事再说详细,我也不懂,但这铁太岁家,主要是冶铁。敦儿,你读书多,可读过前朝的《盐铁论》?”

  “读过,叔叔第一次教我时,我听不懂,后来才渐渐懂了一些。”

  “你可说说那其中,和冶铁有关的,都讲了什么?”

  沈彬想想道:“多是官营私营利弊之辩。”

  “不错。这铁太岁,便是半官半私的冶铁家族。此事更详细的我便不知了,你瞻叔说,本是官营有官弊,私营有私弊,结果现在半官半私,本是想各去其弊,没想到结果却是二弊兼齐。唉!不过更多的我也不懂,只是这康有焕,乃是铁太岁家的头号打手。”

  江峡拍拍沈彬道:“春秋大哥是不是提过一嘴,是不是就是那个……”

  二人同声道:“傻大欢儿!”

  沈彬道:“如果真是他,那春秋兄若去了封刀会,二人见面,恐怕会有场争斗,他夺了他和他师叔的刀铺。”

  董夫人道:“看来你们比我知道得还多了。所以,敦儿,他去了封刀会,便等于铁太岁也去了封刀会,你若再去,也无异于羊去寻虎。”

  沈彬道:“我们会看清形势,有危险便先远远看着。”

  董夫人摇头叹气道:“知你们定要去看看不可,更何况还有小沟在那里,婶婶的话也只能说到此,”她又指着“青松岭黑云寨三寨主双刀小混元李亨”道:“这个李亨,我没听说过,但这黑云寨,若没记错,就是当年劫谢财主的山寨。杨嫂啊,你把孙起找来,让他去村西头朱有贵家问问,当年劫谢财主的是哪里,他家有人在谢家帮过工,说不定知道。”

  杨嫂应了声出去了,几人继续研究这《封刀大会英雄帖》。项夫人指着一行道:“扶风,是咱们这里的……扶风?什么万什么。”

  董夫人和蔼道:“是咱扶风,念得不错。不过后面这个,虽然是万,当姓应该念‘莫起’。”

  “哦,是不是妙真观?那里有个万俟老仙。”

  董夫人脸色微变:“哦?你去那里上过香?”书中代言,董怀瑜与很多妇人不同,厌恶庵观寺庙,不但从不礼佛上香,连哪里有什么寺院都尽量不闻,免得闹心,但项夫人对此很信,她虽心里嫌恶,也只当不知。

  项夫人道:“那个万俟老仙,不是好人,我去过一次,看见他在那,就……就不去了。”

  董夫人道:“哦?你怎么知道他不是好人?”

  “他其实是个年轻的,装成老的,骗小姑娘,摸她们……他以前在潼关的五云观,在那边就是这样的,后来被人打,就不见了,原来跑到这儿来了。”

  沈彬听得直皱眉,怎么到处是这种出家人,问道:“这人可会武艺?”

  项夫人嫌弃道:“会个蛤蟆屙蛋——恶心人。”

  沈彬江峡都笑起来,董夫人微微皱眉。

  沈彬指着崔金斗的名字道:“刚才说到这红判官崔金斗,他娶了谢家女儿,就是大梧小梧的妹夫,不知他去这封刀会,是何用意?这双龙双虎说是一家镖局,两个字号,这崔金斗要去封刀会,除了他和谢家的这层关系,会不会和镖局也有关系?”

  董夫人道:“这江湖人的事,我就不懂了,官人说,镖行之事内中也颇复杂,生意场上的人,都说归根是银子的问题,你瞻叔说不是,他说恐怕还是恩怨情仇的问题。”

  此时孙起回来了,董夫人道:“回来这么快。”

  孙起道:“回大奶奶,可巧刚出果林就碰上了朱有贵,便将此事问了。他说那寨子确叫黑云寨,当时劫道的强人自称双刀混元李挞。”

  江峡道:“那甭问,这双刀小混元李亨是他儿子啰。”

  沈彬点点头。董夫人对孙起道:“你辛苦了,下去吧。”

  “是。”孙起转身走,犹豫了一下又回来了。

  董夫人问:“怎么了?”

  “大奶奶恕罪,小人进门时听见大奶奶与公子对话,那镖局之事,小人知道一点,不敢不报。”

  “你也不是故意的,说吧。”

  “是。家兄在双虎镖局当趟子手,和小人讲过当年的镖局分家之事。当年有一场赌局,差点把镖局搞死,最后赌局联合了走山西镖的另一家小镖局入股双虎,将双虎拆分为二,双龙走山西,双虎走陕西。以前双虎镖局是惯走这两省的,如今就只走一省了。”

  沈彬想起春秋在牢中所讲,当年大赌局之事谈了三天,最终谈定一个结果,看来便是如此。这赌行的钱入了镖局,当了镖局半个家,又拉了别的镖局进来分生意。沈彬问道:“那为何不彻底分开,还说是一家镖局两个字号呢?”

  江峡道:“这你还不明白,这不显得势力大么,又是龙又是虎的,想打歪主意的就得多掂量掂量了。”

  董夫人笑道:“确是如此,但内中也定有分利的考虑,”随后对孙起道,“你还知道些什么?”

  “回大奶奶,没了。”

  “那你下去吧,春枝带他去账房领个小赏。”

  “谢大奶奶!”

  “等一下,孙起兄弟,那双虎镖局的总镖头,可还是贺长友?”

  “小的知道之时,还是贺老达官。”

  “那双龙镖局的总镖头呢?”

  “叫袁为先,袁达官爷。”

  “可有绰号?”

  “人称金镖不让。”

  “多谢孙兄弟。”

  “公子客气了。”

  孙起施了礼,下去了。

  《江湖近闻》上的名单比之前又长了近一倍,虽然知道了几人的身份,多数人也还是未知。时间渐晚,董夫人让杨嫂安排了住处便去自己住的房子歇着了。房间众多,沈彬江峡各住一间,沈彬点起灯来,要了笔墨,将《恩仇谱》打开,想将这些日所听一众之事细细记来,此时,门声吱呀,沈彬回头,正是江峡,江峡已将最外面的宽衣脱下,一身里穿的白衣裤,头发也放了下来,沈彬心又怦怦跳起来。两人都没说话,江峡搬只凳子坐在沈彬边上,沈彬打开恩仇谱,静静地写起来,江峡就在边上看着,原来这就是沈彬一直说的那为她记录恩仇人物的《恩仇谱》,她还是第一回见到,更是第一次见沈彬坐在书案前点着灯专心致志地写字。

  江峡轻轻道:“沈彬,你为什么说春秋大哥姓秦?”

  沈彬将抄册头一页翻过来,那里还写着在西安五里岗时写下的“秦喜定”三字。

  “这是‘秦’字,你再看春字和秋字,”沈彬将《恩仇谱》中所记春秋的名字指给江峡,“你瞧,这秦字,是不是……”

  “哦,它们各取一半,然后拼起来。”在周至酒楼上时,江峡就会说“又是你们书生的闷屁弯弯”,但现在,她只觉得有趣,便什么也没说。

  “不错。”沈彬又翻回刚才写到的地方,继续写下去。

  江峡轻轻自语:“原来春秋大哥姓秦。”

  江峡说完这句就不再说话。从二人重逢到现在,终于有机会将诸事全都记下,她静静地看着沈彬往下写,想问哪里是那个祁绅,哪里是皮正奎,某个字是不是读那个什么,但看沈彬写得如此认真,一丝一毫也不舍得打搅,只是看着。沈彬写着写着,感觉江峡将下巴枕在他肩头,又过一会儿,江峡竟在他耳边发出均匀的鼻息,睡着了。沈彬放下笔,扶着江峡的头,把她抱到床上,给她盖好,自己一直写到深夜,将诸事全部记完,足足记了二十几页,这才换了根蜡烛,端着去原本江峡住的那房间,在那个屋子睡下了。

  是夜,沈彬碎梦不断,最后梦见自己身上牵满细白丝线,不知变成了谁的傀儡,可他用力一牵,那丝线竟也能被他牵动,丝线另一头不知什么也跟着动,一时间,不知谁是傀儡,谁是牵丝人,正在角力,就觉得有人轻摇他肩头,将他从梦中摇回来,原来是江峡正坐在他床边。

  “江峡……哦……老天……”梦意尚余,这么久来,难得睡如此沉久的一觉,沈彬一时恍然。

  “喂,你梦见什么啦?”江峡问,沈彬看到春枝在江峡身后,轻轻笑着。

  “我……”

  “本不想叫你,看你的牙咬得咯咯响,怕你鬼压床了。”江峡学出牙咯咯的声音,春枝在后面笑着点头。

  “晚了吧,得出发了。”沈彬赶忙坐起。

  此时是辰时三刻,于农家而言,已干了一阵活了,江峡早早起来去帮项夫人一起浇了地。大家奇怪为何她与沈家少爷换了屋子,但也未多问。春枝带沈彬去饭厅吃早点,春枝退出去后,董夫人进来了,沈彬忙起身行礼,董夫人让他坐下。沈彬看董夫人虽是笑着,却蔼中带肃。果然,董夫人坐在沈彬近处道:“你吃着,婶子有点话问你。”

  饭厅中只有这两人,沈彬放下筷子道:“董婶婶教诲,沈彬洗耳。”

  “不用这么拘着。”董夫人拿另一双筷子,把菜往沈彬碗里夹,“敦儿啊,婶子当你是自己人,说得对与不对,都是一片好心,你别过意。”

  沈彬依然不动筷子道:“但凡董婶婶训教。”

  “那我就说了。你与那小姑娘,到底是怎么回事?”

  沈彬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非是婶子派人监视于你,这屋中尽是木头桌椅,房子也是木头的梁椽,一旦失火,不堪设想,故而这宅里有规矩,入夜除了厨房,不能留有明火。你昨夜一直用功,虽不知你在读写什么,但有下人在附近看着,一直等着灯灭才敢去睡,你若是不小心睡着碰倒了蜡台,点着了什么,他便能立即叫大家起来灭火。所以那小姑娘晚上去你房中没再出来,也都看在眼里。”

  “我们没有……”

  董夫人截住沈彬的话,继续道:“你们清清白白,婶子自然相信,但下人们要怎么想,婶子又如何左右的了?婶子不管怎么交待他们,嘴都长在他们自己鼻子下面。你想那谢财主家的事是如何传出来的?哪有不透风的墙?你出门在外,身不由己,难免沾染风尘。那小姑娘虽是好人,但……婶子有些话不能说太明,你读的书比婶子多得多,懂的道理也多得多。有些事,还是要早早想好。婶子就说这么多。”

  沈彬深深一揖道:“多谢婶子教诲。”

  董夫人出去了。

  吃了饭,沈彬将包袱重新整好,原来的旧衣已洗净在厨房烤干,项夫人帮他收旧衣时,看到拆开的线口,问江峡是怎么回事,得知沈彬把一些重要之物缝在衣服里,便给沈彬的新衣缝了几个好用的口袋,沈彬理东西时发现,问江峡才知怎么回事,十分感动,当面谢过项夫人,将《恩仇谱》、小炭笔都在口袋中带好。董夫人已替项夫人写了封信给关小沟和他师傅,沈彬将信带好。临别时,董夫人没来,说是去临村收租子去了。项夫人拿出一只小香囊给江峡,此物是项夫人用小沟襁褓时的小衣服所缝,放进特定几味草药,是驱邪避祸之意,目光殷殷,江峡收好。项夫人又有些细碎嘱咐,例如让关小沟莫要贪吃花生,原来小关潼好吃花生,但吃多了身上便会起疹,如此种种,江峡一一应下,说这些话一定带到。最后,杨嫂递上一个银子兜,说是二位夫人予的一点盘缠,沈彬收下交给江峡,谢过众人,带足了干粮和水,上驴辞别而走。

  出了果林,沈彬江峡未上官道,调转驴头先去董家集,到鸽站一封鸽信发去鄠县,这才向岐山去,这一日是九月十七,二人路上加急,无非晓行夜宿,路遇酒肆茶馆,越多听人谈及那封刀大会之万两黄金,二人寻机便问那些参会人之底细,沈彬交叉印证,将一部《恩仇谱》越补越多,细看时,内里已成深网。这一日已在岐山地面,二人决定依董夫人所说,从那小路先去鸽站,没想到走到半程,发现一场山崩将小路阻住,只得绕回原道,经由会场再去鸽站,而如此一耽搁,二人到天下英雄大酒楼之时,已是九月二十申时,日向西转,二人远远看见那封刀会场,不由肢僵血凝,混身冰冷,残阳之下,已是一片血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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恩仇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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