句容,去润州百里,有一大湖,名唤柳泽湖,湖边沼泽遍布,据传是上古一大泽不断萎缩而成。西汉丹渎王墓就位于此。这丹渎王墓和岭南的南越王墓并称为西汉两大王墓,南越王墓劈山而建,地势险恶,据说内藏有“文帝行玺”的金印、“错金铭文”虎节、印花铜板模、平板玻璃铜牌饰等宝物;丹渎王墓则择水而栖,墓里除了金玉满满,更为诱人的是三幅银帛山水画卷,有说出自丹渎王之手,也有说是不知名画者的手笔,虽技法平平,但这三幅山水画卷组合在一起,却是昭示着位于黄天荡的一处藏着汉王室宝藏的地点!也正因此,这两座王墓一直被盗墓者觊觎。
12年前,一个盗墓团伙辗转发现了丹渎王墓,夜盗王墓时,火药爆炸,一名盗墓者江亦天被炸死,横尸沼泽,墓室内宝藏尽失,那三幅银箔山水画卷也不知所踪。月余,一个叫贾寻的人因偷卖金器被抓,经过最具盛名的司珍院首席鉴宝大家司徒慧查验,乃丹渎王墓所有,贾寻立即上刑!这贾寻也是硬汉子,百般抵赖,咬死自己“无辜”,声称只是被几名盗墓贼雇佣望风,除了得到几件金器作为赏金外,其他信息一概不知。因此,贾寻虽有盗丹渎王墓的墓嫌疑,却也拿他没有办法,句容主簿况海久审无功,只好将贾寻收监判刑了事。
几天前,这贾寻出狱,去其老友处取了12年前寄存的包裹银两等物,随后直奔妓院……
“哪家妓院?”韩滉打断了盛子晏的讲述,仔细地询问着。
盛子晏皱着眉头:“翠玉楼。”
“那倒是有些奇怪。”韩滉沉吟着。
景庄韦不解地插话:“十几年坐大牢,这好不容易出来了,还是个男人,他不得……”正吐沫横飞地说着,景庄韦一看韩滉面色不愉,于是说话声音越来越小,“出来快活一番,不也正常?”
韩滉见景庄韦说话声音变小,这才发觉景庄韦可能是误会自己不满了。韩滉不想徒弟总是吃瘪,于是难得地耐心解释着:“倒是正常,我是在想,为什么是翠玉楼?”
盛子晏见景庄韦依旧一副糊涂模样,接着解释道:“润州城里这风月之地也是层次分明,不同于云上楼的国色天香,明月苑那般才艺双绝,翠玉楼里养着不少没有经过官府登记备案的娼妇,所以价格低廉。”
景庄韦点点头,恍然大悟:“普通人也消费得起呗。”
看着韩滉和盛子晏谁也不接自己话茬儿,景庄韦颇有些尴尬。
韩滉凝视着盛子晏:“会不会有啥相好的?”
盛子晏委婉地:“12年了。”
景庄韦听明白了,又插话:“是啊,人老珠黄了,谁还稀得搭理!”
韩滉终于忍不住瞪了景庄韦一眼:“这天下男女,岂能都是庸俗之辈!若有真情在,又岂能是容颜老去所能改变的?”
这回轮到盛子晏和景庄韦互相对视一眼,双双不解了。盛子晏更加委婉地:“可、可这是妓院这种地方啊。”
韩滉不满地:“这种地方怎么了?想当年……”
韩滉意识到快要说漏嘴,猛地打住,赶紧咳嗽两声。
景庄韦追问着:“想当年您怎么啦?”
韩滉支支吾吾地:“以后再说,以后再说。嗯,如果不是相好的,那非挑这个翠玉楼,就有点儿意思了。”
盛子晏点点头:“是啊。贾寻的朋友家,在城东月掩巷龙王庙旁,他要穿过几乎整个润州城,来到城西的翠玉楼,很难相信没有所图。”
韩滉摆摆手:“不管这个,你接着说。”
盛子晏继续着:“到了翠玉楼,住下,并未找任何人,只是房门紧闭,然后晚上就……死了!”
景庄韦很是奇怪:“去了还光棍?”
韩滉挠挠头:“怎么死的?”
盛子晏:“上气发作。”
这“上气”其实就是后来人们所称的哮喘,“上气”之称源自汉代医学大师张仲景《金匮要略》,有“咳而上气,喉中水鸡声”的记载,自古就是痼疾,无根治之法。
盛子晏接着往下说:“润州司法参军况海,也就是刚才说过的那位,曾经的句容主簿,定了病发而亡,就此结案。”
司法参军负责社会治安的职责,韩滉一旦上任,司法参军就是自己的重要助手。盛子晏的讲述里,两次提到况海这个名字,韩滉不禁点点头:“况海,我知道。”
说到这儿,韩滉看了盛子晏一眼,只见盛子晏若无其事,对自己竟然如此相熟一州参军的名字,好像并不以为然,于是好奇地探询:“盛子晏,你好象还从没有问过我是谁。”
盛子晏不动声色:“相逢何必曾相识,有缘即可。”
韩滉微微一笑:“那你倒猜猜,我身份如何?”
盛子晏敏捷做答:“大人更像是微服私访。”
韩滉哈哈大笑:“聪明人!不过,既然是微服私访,总‘大人’、‘大人’地叫着,还不露馅?”扭头看了看在枯树间睡得摇摇欲坠的老板,转回头来,“以后,你就称呼我老师,即可。”
旁边的景庄韦一听,可不高兴了,可又不敢公然抗拒韩滉,只能甩着脸子:“那得当我师弟。”
“哪儿都有你!” 韩滉嗔怪着,然后转向盛子晏,“不过,仅凭这几点,也不能说是官府草草结案。”
盛子晏辩解着:“当然不能,只是,这贾寻死后第二天,恰逢我去翠玉楼采风。”
景庄韦一撇嘴:“还采风?玩耍去了吧?”
盛子晏不搭理景庄韦的冷言冷语,继续着:“我还问了翠玉楼的老鸨,和几个坊里的姑娘,得知贾寻死的第二天一早,有一个妓女,叫王楚儿的,就不见踪迹了!”
韩滉思考片刻:“那贾寻的尸体,还停在润州府的殓房?”
盛子晏点点头。
韩滉盯着盛子晏:“能不能从尸体入手,找出死亡的真正原因?”
盛子晏迎着韩滉的锐利目光:“老师可是要剖尸查案?”
旁边的景庄韦惊恐地:“剖尸?”
哪怕景庄韦是渤海国人,也知道大唐律例,不可打尸体的主意,这一点,景庄韦的父亲在景庄韦来大唐时,百般叮嘱,就怕江湖气重的儿子犯了戒。虽然当时人体解剖术进步长足,太宗时期已经有完备的人体解剖图“明堂图”,但就算是仵作,也不可解剖尸体,除非有死者家属同意,再由至少是县官一级下正式文件并备案,这才能在公开场合进行,而且剖尸前后,必须进行一套繁琐仪式,以慰在天之灵。
见两人不说话,景庄韦着急地呵斥盛子晏:“有你这么害老师的吗?残害死尸者,及弃尸水中者,按照斗杀罪减一等!斗杀罪是重刑,要不绞刑,要不流放三千里,减一等,也就是流放距离少一点罢了。这么大罪过,你这是让老师流放千里啊!”
韩滉右手下摆,制止了景庄韦继续:“哪有这么严重,有什么后果,为师担得住!再说,咱们这是为了查清案情,不放过凶手,师出有名!”
韩滉这一番掷地有声的话语,令盛子晏面露赞许之色:“这贾寻孑然一身,头一条需要家属同意,可以免了;如果老师能够日后补上公文,也说得过去;这第三……”
“不用一二三四的啰嗦,车到山前必有路!”韩滉豪爽地打断了盛子晏,随即转了话题,赞赏地看着盛子晏:“你这位进奏度官,倒是多才多艺呀,还懂医理,通解剖之术。”
盛子晏连忙摇头:“我可不行,不过我有个邻居,是太医署医学士,咒禁科的祝由师,叫胡笑笑,这女子最大的爱好,就是琢磨尸体!”
花间巷的“汉家药肆”,掌柜刘孚之刚刚给以看官家菜园子为生的胡老头把了脉,确定只是风热咳嗽,于是备了三副足够祛病的清热散,再加上治疗老腰的汉家膏药,交给胡老头,并执意推脱胡老头捂在手心里的10文钱,让胡老头把这仅有的钱存起来,以备他用。等胡老头走出药肆,刘孚之连忙回到药肆院子里的石桌旁,和邻居、盛子晏的养父霍新继续未完的棋局。
满脸麻子的霍新一边下棋,一边抚着瘸了的右腿,念叨着:“你给我的膏药,总觉得没啥用啊。”
刘孚之笑着回应:“你这腿又不是风寒,贴膏药只能勉强减减痛,可怪不得我。”
说着,刘孚之投下一子,然后看着手里捏着的一小把石质棋子,大为感慨:“唉,10年前,我可是玩犀牛角棋子的,知道吗?那可是滇南的上品。”
“好歹你还有棋下,有棋子摸,连年战乱,多少人,命都没了。”
两个40多岁的男人正感慨着,一阵银铃般的声音从院子一侧的茶室传出:“喝茶喽!”
随着话音,茶室里窜出来一只身子灵活、眼神凶狠的“大猫”,奔着石桌迅猛扑去!尽管打过好多次照面,可霍新还是吓得站了起来——这竟是一只猞猁!正在这时,胡笑笑走了出来,赶紧大叫一声“阿花”!那猞猁一个迅猛回身,窜到胡笑笑身边,一下子变得温顺无比,乖乖巧巧地蹭起痒痒来。胡笑笑胡撸胡撸这猞猁“阿花”的脑袋,又轻拍一下,示意去屋里玩,别吓到客人,接着,笑模孜孜地托着茶盘,给舅舅刘孚之和霍新奉茶来了。
受开药铺的母亲熏陶,胡笑笑自小热衷于悬壶济世,治病救人。父母战乱早亡后,胡笑笑与舅舅刘孚之相依为命,考上了太医院医学士,同时成为太医院咒禁科祝由师,可是街坊四邻眼中的天之骄子。那猞猁“阿花”,和胡笑笑还有段故事,当时,突厥与大唐交好,便进贡特产猞猁为宠物,而王公贵胄也就时常在狩猎或野外游玩时带着猞猁出行,这“阿花”便是在随长乐郡王狩猎时,被猛虎咬伤,多亏胡笑笑及时救治,“阿花”死里逃生,竟死活咬住胡笑笑的衣衫,不放胡笑笑走,那长乐郡王见状,索性成全好事,将这价值不菲的“阿花”送给了胡笑笑。
看着胡笑笑端上来的陶制茶碗,刘孚之又感慨上了:“就说这喝茶,不同的茶碗,那喝起来可不是一个味道,要是用咱过去那白玉茶碗,那股子晶莹剔透劲儿,不喝都舒服!”
正说着,门外走进来盛子晏,恭恭敬敬地和霍新、刘孚之打过招呼后,冲着胡笑笑招呼着:“可有闲暇?”
胡笑笑扑闪着大眼睛:“自然。”
盛子晏点点头:“有一桩公事,要去殓房。”
胡笑笑一听“殓房”二字,眼睛一亮,可还没接话,就被舅舅刘孚之一把拖着往屋里走。刘孚之边走边回头,替胡笑笑答应着:“没问题,是不是夜里去?你照顾好笑笑就好!”
进得房来,等舅舅松开自己,胡笑笑揉着被捏疼的胳膊,嗔怪着:“怎么这么急?”
刘孚之着急忙慌地催促着:“快快快!”
一边说,刘孚之一边抽出堂屋柜子的抽屉,取出一个精致的漆盒,递给胡笑笑:“上好的糯米粉底,昨天给你买的,没想到今天就派上用场了。”
紧接着,又掏出了另外一个更为精巧的漆盒:“快!这是上等胭脂,刚从波斯运来的。”
胡笑笑大为奇怪:“我去殓房查尸体,化妆干嘛?”
刘孚之一瞪眼:“你看那盛子晏,人家可是进奏官,长得又俊俏,跟你这医学士,正般配!”
胡笑笑哭笑不得:“这都哪儿跟哪儿啊!我那刀袋子呢?”
说着,胡笑笑翻箱倒柜起来。
刘孚之在旁边自说自话:“不瞒你说,我和你霍叔早就商量好了,一年前他搬到咱这儿来,这就是老天注定的!快快快,弄精致些!”
胡笑笑在最里面的抽屉找到精巧的盛刀小布袋,实在拗不过舅舅,胡乱地把粉底、胭脂往脸上摸了摸,赶紧往外跑,拎着的小布袋里,露出一柄柄各色精巧的刀具,闪闪发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