润州府衙门的殓房，原来在衙门口拐弯处一座独立的小院子里。一个月前，一只诡异的白鸟夜半飞临，啄食一具尸体，随后，这具尸体竟突然诈尸，离开了殓房，把当晚临时住在衙门办公、正起夜的一位录事吓得不轻。因此，这殓房也就临时挪了地方，搬到距离衙门三个街口的破败的祖师庙里，希望庙宇里的真武大帝能够镇住这些想翻身的厉鬼。当然，事后也有人说，那所谓的诈尸厉鬼，是一个死者的家属，因为无力掩埋死去的亲人，所以趁夜偷偷守灵，又偷偷离开，方才制造了厉鬼的假象，至于白鸟云云，纯属巧合。
看守殓房的捕快正在茅厕解手，透过观察口，看见外面两人推着个平板的羊头车朝殓房走来，车上是一具草席覆盖着的尸体。捕快连忙收拾停当，提着裤子从茅厕出来，迎上前去，询问送尸体的手续公文。
推着羊头车的两个人，一前一后，正是盛子晏和景庄韦，躺在车上假扮尸体的是韩滉，更玄乎的是，板车底下藏着胡笑笑，紧紧扒着车底，大气不敢出。
盛子晏诚恳地向捕快解释着，说这是邻居家刚刚病死的，家里孤苦伶仃，已经跟保长打过招呼，先送到这里，明天再补办手续，补送来棺材，同时，又塞给了捕快一小锭银子。捕快收下，这才不情愿地挥手，放盛子晏、景庄韦进去。
盛子晏和景庄韦推着羊头车进了配殿，这里的褪色门窗在夜风里已经是“吱扭”乱摇，配殿里只剩两扇破屏风，其他空无一物，庙前的两个石狮子也暂时停放在这里。靠窗处的空地上，一溜摆着十几口棺材，大都是一时还未曾找得好地方安葬，或是死者客死他乡，家人准备运回本土去安葬，或是穷得无以为殓，只好暂时寄放在此。虽说已经是初秋，而且殓房尸体至多停放三天就要安葬，可即使如此，也有些尸体散发出腐败味道。盛子晏和景庄韦一直把羊头车推到最里头，把韩滉抬到靠里的空地，早已经累得手臂发酸的胡笑笑早撑不住了，“砰”的一声坠地，赶紧一骨碌滚到石狮子后面。
盛子晏和景庄韦推车离开。那捕快却总觉得不对劲，守在配殿门口，不住地向里面张望。
韩滉蒙着张破席子，透过破洞看到捕快就站在门口，不敢放肆呼吸，生怕呼出来的气息鼓动草席被捕快发现，就这么憋着，再想想周围十几口棺材十几个死人，又听到一声轻微的喘息声，明知道是石狮子旁边的胡笑笑发出，饶是如此，还是有一丝的心惊胆战；石狮子后面的胡笑笑也是屏息以待，着实难受。
突然，一只惨白的白鸟从庙墙外面的大树里钻出，盘旋着掠过配殿上空，那捕快看到这白鸟，想起诈尸传闻，吓得赶紧回到门房，把门紧紧关紧，喝口酒压惊，随后蒙头大睡。只见这白鸟盘旋一圈，又飞回到大树浓荫中，却是木头所制的机械装置！景庄韦一把捉住木头白鸟，松开机巧，把白鸟拆散成几个部件，揣进怀里，冲着盛子晏一撇嘴：“看见没有？这可是真本事！”
盛子晏着实惊讶，难以置信曾在传奇笔记里看到的故事，竟然活生生变成了现实，张口结舌。
见外面静谧无声，韩滉起身，和胡笑笑会合，借着火折子的微光，找到了贾寻的棺材，轻轻打开。
仅仅存放了两天，尸体就有些臭味，韩滉不禁捂鼻皱眉，胡笑笑倒是司空见惯，先是双手合十向天祷告，振振有词，随后又向贾寻尸体深鞠一躬，这才拿出小布袋，挑选精致的工具，开始划开贾寻的前胸。
见胡笑笑刀法熟练，韩滉不禁轻声赞叹：“肯定是练过不少次了。”
“哪儿敢！”胡笑笑一边仔细操作，一边回答着韩滉，“我们太医院的所有经验，都拜王莽所赐。”
韩滉知道，胡笑笑说的是西汉王莽捕得政敌王孙庆，和太医、尚方官员以及几位技术精绝的屠夫一起活体解剖，虽然是为了惩罚，但打的名目是研究人体内脏的大小、相对位置，以及血管的分布和循环规律，并留有文字。这次活体解剖令后人闻之色变，本朝太宗看到了这项研究成果，除了严令禁止解剖尸体，更是下令以后在答刑中只许臀部受刑，不得击背，以免伤及遍布上身的各种器官。可仅凭书本，绝不会如此运刀自如，韩滉笑着：“尽管说，我们上的同一条贼船，定然不会去报官。”
胡笑笑呵呵一乐：“我可没胆子做这有犯律例之事，倒是百般求着太医院的太医令，借着他和仵作相熟的机会，看过验尸，然后嘛，承蒙大家信任，动过几回刀。”
韩滉称赞有加：“名不虚传，难怪那盛子晏说你的爱好，就是研究尸体。”
胡笑笑：“这是自然，很多病的病理不清楚，不找到第一手的材料，如何能够在之后对症下药？”
韩滉点点头：“这么说来，跟我作画倒是有几分相像。”
胡笑笑头也不抬地：“你是画家？”
韩滉轻声回答：“就算是吧，而且画得还不错，要知道，这画画更需要研究人体，揣摩细微变化，这样才能画得生动，令人物栩栩如生。”
胡笑笑轻叹一声：“唉，你找模特儿，有钱即可。可我们研究尸体，既有律例所限，又有公序良俗禁锢，太不容易！要是有一天，太医院的医学士都能解剖尸体，而且是堂堂正正，那现在很多的疑难杂症，肯定迎刃而解。”
韩滉看着月色下清秀的胡笑笑：“有志气，真想不到，小小年纪，又是……”
说到这儿，韩滉没说下去，倒是胡笑笑接着话茬：“又是弱女子，怎么可能下手，和尸体打交道，对不？”
韩滉笑而不语，暗想这胡笑笑冰雪聪明。
胡笑笑告诉韩滉，安史之乱刚起，父母担心远在冀州的外婆，于是千里奔赴冀州，想把外婆接回，结果父亲和外婆遭遇乱军，惨死途中，只有母亲一个人孤零零地回到了润州，一病不起，临终前，把外公传给她的药肆，连带着自己，托付给了舅舅：“我娘就是医术高超，所以，外公这才违背了传子不传女的传统，把药肆留给了妈妈。”
一直运刀如飞的胡笑笑提到母亲，不禁放下手中刀，望向窗外的皎洁月色，长舒口气。
韩滉安慰着：“你受到熏陶，并继承其志，她在另一个世界，也一定大为欣慰了。”
胡笑笑听了，重新露出灿烂笑脸：“当然，十足十的从小熏陶！她的那本明堂图，我七岁的时候就翻烂了。”
说着，胡笑笑又开始飞快地解剖着贾寻的尸体前胸，眼看着胡笑笑如庖丁解牛般的娴熟，韩滉忍不住再度赞叹：“你这边剖尸边聊天，一心二用，竟也丝毫不乱。”
胡笑笑嫣然一笑：“乱总是乱不了，不过，还是应该专心致志。我这也是头一次，边做这活，边说这么多的话。”
韩滉开着玩笑：“和我说话有趣？”
胡笑笑一脸歉然：“那倒不是，不过，一说话，你就不紧张了吧？我看你刚才见我下刀，手直哆嗦，就知道……不过没关系，第一次看见这刀就这样划开皮肉，有点儿害怕，正常。”
被说中心事的韩滉有点儿不好意思，看向胡笑笑的目光多了一份佩服，心想这小女子可不简单。等视线转回尸体，韩滉突然叫停：“等等！”
胡笑笑诧异地停了下来。原来，韩滉发现贾寻尸体右肩，有一道墨线从肩后延伸至肩前。胡笑笑帮着韩滉略略翻转尸体，一个神态诡异的墨色人偶呈现在眼前。韩滉凝视良久，随后把尸体放平，冲着胡笑笑：“笑笑小姐，请继续。”
“完事啦！”胡笑笑给出了结论：“你看！”
胡笑笑一边说着，一边指着切开的气管：“我随太医令做过两次因上气而死的解剖，气管里遍布粘稠水汽，而这人，光滑无比，与上气发作而死大不相同。”
韩滉眉头紧锁：“那是……”
胡笑笑不容置疑地：“八成是被捂死的。”
“捂死的？”韩滉一惊。
胡笑笑肯定的语气：“对，如果是捂死的，那正如现在这样，看不出丝毫痕迹，而且我看了看他的头、眼、颈、胸等部位，外观并无异样，所以，被捂死的可能性最大！
胡笑笑向着贾寻尸体再度深鞠一躬，随后麻利地缝合刀口。
韩滉注视着贾寻的尸体，拼命遏制着想呕吐的冲动，暗自想着：看来，得去趟妓院，一看究竟了。
月光之下，那贾寻尸身上那个诡异的人偶，泛着墨色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