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离魂症(下)
公里2023-01-31 11:164,878

句容城西门,进了城门,走过三个坊口,便是一座不大的广场,句容人称之为“大牢前”,不禁严禁孩童们来此玩耍,就是大人也尽量绕道而行,盖因这“大牢前”阴气过盛,号称有无数冤魂日夜盘旋索命。

广场空旷,前端一排六根高大的、似乎要刺入天际的旗杆,有五个旗杆上悬挂着尸体,其中一具尸体还往下滴血,虽说晴天白日,也格外恐怖。纵马驰骋的胡笑笑看着这几具尸体,皱着眉头,旁边,胖师兄看到这可怕场面,都吓得快从马上掉下来了。

广场的东南角,一大片晦暗的低矮建筑群,如同城中城一般,被一面高墙环绕,正是江南各地重罪犯人的噩梦所在:句容大牢。高墙只有朝着里侧的一面有垛口,显然是为了防范囚徒,持长枪的兵士在高墙上的步道巡检。

胡笑笑和胖师兄下马,来到大牢门口。守门的兵士核验完毕胖师兄带来的太医署的探监令,予以放行。走入大牢,身披黑袍的典狱长前来迎接,随后带着胡笑笑和胖师兄快步前行,挂在典狱长腰间的一串铜制钥匙互相碰撞,在安静的大牢里,声响极大。进到真正关押犯人的牢门口,依旧有持枪卫士严阵以待。典狱长再度拿钥匙打开铁门,行走在通道上,通道两旁有各种石人石兽镇守,因为句容临湖,水汽蒸腾,石人石兽身上竟遍布苔藓。石人石兽之间,不断有持枪兵士出现,向典狱长垂首示意。

走过这一片空场,径直前行,是宽大的、分发食物的厨房,灶台上几个杯盘狼藉,还有已经腐朽得只剩下一两片溃烂菜叶的蔬菜。典狱长穿行厨房,胡笑笑紧了紧鼻子,强自忍受厨房里不堪的味道,一阵厌恶的神情,后面的胖师兄忍不住干呕了几声。

最里面,则是真正的监舍了,因为密不透光,里面阴森暗淡,石壁上的火把火苗跳动,更觉瘆人。典狱长引着胡笑笑、胖师兄在监狱中沿狭长甬路穿行,两侧便是牢房,犯人们难得见到女人出现,尤其是胡笑笑这样姿色的女子,都疯狂地用力敲打、摇晃栏杆,不堪入耳的污言秽语一片。几名狱卒持刀喝退,胡笑笑这才在典狱长和胖师兄的保护下,快速穿行过去。

甬路尽头,是一扇铁门,挂着一把简单的大锁头。典狱长看着铁门,长出口气,稳定情绪。

“就是这里?”胖师兄询问着。

典狱长点点头,谨小慎微地走过去,掏出钥匙,轻手轻脚地开锁。门开了,又是一条笔直甬路,通向深邃。这里更暗,气氛也更紧张,三人的喘息声清晰可闻,而甬路尽头的牢房门隐约可见。终于走到门口,牢门旁石壁铁环上别着一个火把,火焰摇曳,照得人脸忽明忽暗。

满头大汗的典狱长拿出钥匙,捅向锁眼。胡笑笑也紧张地咽口吐沫,使劲地摸了摸随身携带、揣在怀中的百宝袋,里面,有胡医一铎送给她的两颗入魂丹,包裹得严严实实。

门开了,典狱长耳语胡笑笑:“这里关的,就是你们的病人,不放风、不解镣,吃饭有小厮喂食。你们进去,有想问的快些问。”

说完,典狱长让开,胡笑笑和胖师兄摸索着走进黑漆漆的牢房,胡笑笑掏出火折子,打了两次才点着,突然,里面传来一声咳嗽,高度紧张的胡笑笑吓得轻呼一声,火折脱手,重又漆黑一片。胡笑笑挪出一步,摸索着捡起火折子,强自镇定地打着,借助闪烁不定的光亮,看到牢房中央的病人,手脚被镣铐锁住,分别扯向房梁、地桩,动弹不得,看着痛苦异常。

“你就是焦延龙?”胖师兄很是奇怪,这么一个弱不禁风的书生样,竟能伤得了两个太医署的师弟。

焦延龙哭丧着脸,点点头:“我家娘子还好吧?娃……没有想我吧?”

胡笑笑安抚着:“都还好,放心,有什么需要的,我可以转告他们。”

焦延龙带着哭腔:“我想出去……我、我什么也没做。”

说了短短两句,焦延龙便忍不住嘤嘤哭了起来。

胡笑笑叹了口气,心想这么胆怯的男人,一下子被关到这里,上了最重的镣铐,也的确难以忍受,精神会崩溃的。

胖师兄在旁边劝导着焦延龙:“我们是太医署咒禁科的医师,你不用着急,也别害怕,好好回答我们的问题,便于我们向太医令汇报,这对于放你出去,大有裨益。”

焦延龙连连点头:“求求你们了,快问我吧!”

胖师兄正色道:“为什么打伤照顾你的两位医师?”

焦延龙一副绝望的表情:“怎么都问这个?我没有、没有做过这种事儿!从小到大,从来、从来没打过架!你们抓我的前两天,我在长安平康坊,被个要饭的小乞儿打了半天,都不敢还手,怎么会打、打你们的医师?”

说着,焦延龙又忍不住哭了起来。

胡笑笑叹口气,安抚着:“别说话了,镇静。”

说着,胡笑笑探手入怀,拿出一颗入魂丹,在碗里研磨搅拌细碎后,递给了焦延龙:“我将以祝由之术,助你回顾,希望能看到一个不同的你。”

“不同的我?”焦延龙很是紧张,“我还会变?”

胡笑笑笑笑:“也许你会看到前世。而且,就算你看到的是在金陵行凶作案的自己,不也可算是前世吗?”

焦延龙急了:“我没做那些事情,怎么到的金陵,我、我都不知道啊!”

胡笑笑没有说话,只是示意焦延龙喝下入魂丹。焦延龙声称这是加害自己的毒药,百般拒绝。胖师兄急了,端起碗,一股脑地给焦延龙灌了下去,并示意胡笑笑开始。于是,胡笑笑焚香烧纸,膜拜天地,然后和在润州病坊一样,郑重其事地念着祝由咒语:“恬淡虚无,真气从之,精神内守,病安从来……”

焦延龙从一开始就闭上眼,在胡笑笑的咒语声中,面容更为柔和。胡笑笑朝胖师兄耸耸肩:“没效果,白费了一颗入魂丹。”

胖师兄安慰着:“哪儿那么巧,就让咱俩赶上变身了?收拾吧!”

说完,胖师兄率先走出牢房,通知典狱长今日祝由术告一段落。

胡笑笑收拾好行祝由之术的一应物品,转身准备离去,突然,身后传来一阵清晰的叹气声!胡笑笑万分惊悚,回头一看,焦延龙已经睁开了眼!只见他眼神茫然,眼珠突出地盯着自己。胡笑笑一时手足无措,僵在原地!

片刻之后,焦延龙眼神不再茫然,竟开始露出泼皮样的笑容,肆无忌惮地上下打量着胡笑笑!这时候,久等胡笑笑不出的胖师兄折返回牢房,立刻察觉到焦延龙的变化,紧张地询问胡笑笑:“起效了?”

焦延龙不理胖师兄,继续盯着胡笑笑,一副流氓强调:“美人儿,咱俩单独聊聊?”

胖师兄坚决地:“不行!”

焦延龙见胖师兄挡横,于是不再说话,闭上眼睛,想用欲擒故纵的办法迫使胡笑笑答允自己。

牢房一片死寂,胡笑笑想要破局,于是坚决地冲胖师兄点点头,胖师兄犹豫再三,终于拗不过胡笑笑执拗的眼神,只好轻手轻脚地退出牢房。

胡笑笑把牢房门关好,看向焦延龙:“我叫胡笑笑,太医署咒禁科医学士。”

焦延龙嗅着胡笑笑的气息,显露出陶醉的表情:“近一点儿。”

胡笑笑没有听清:“什么?”

焦延龙清晰地重复一遍:“老子不管什么太医署,什么医学士,近一点儿!”

胡笑笑举着火折,挪近一步。

焦延龙不耐烦地:“再近一点儿!”

胡笑笑踌躇不前。

焦延龙突然脸上露出愤怒神情,使劲往前拱着身子,手往前下方扯着锁链,想够胡笑笑的脸却够不着,十分暴躁:“奶奶的,老子在这死牢,连个人都见不到!给老子闻闻女人味儿,还不乐意?”

胡笑笑大声地:“告诉我,你记得长安的妻小吗?”

焦延龙不管不顾:“有种别放老子出去,要出去了,你会死无全尸!”

胡笑笑急了:“你根本出不去!,眼看就是秋天问斩了。”

焦延龙突然哈哈大笑:“你以为老子就是劫个道?还有三条人命呢?想不想破?想破就把老子伺候好了,老子一年说一件,你们陪着老子玩!”

三条人命!胡笑笑大惊,转身想出门向典狱长核实。

焦延龙很是聪明:“去查证吗?你问问他们,去年中秋,金陵灯会,花炮雾气散去,那个被分尸的小姑娘的手臂,找到没有?

胡笑笑听着焦延龙大大咧咧、若无其事的话语,不寒而栗。

焦延龙继续着得意的讲述:“要是没找到,去紫金山脚两行柳树的中间,看看是不是有一片土,被挖过?那是我挖的,哈哈!你们再去挖挖,看看那胳膊,是不是只剩一条枯骨了?”

胡笑笑突然大叫一声:“焦延龙!”

焦延龙却根本没察觉胡笑笑是在喊自己,继续信口大说特说,状若疯癫。

胡笑笑愤怒至极:“你长安妻小还等着你回家呢!”

面对胡笑笑如此言语突袭,变身凶徒的焦延龙毫无反应,对“焦延龙”这个在长安时的名字,也是浑然不觉,更遑论能记起妻小。牢门外的典狱长和胖师兄见牢房里焦延龙的喊叫声嘶力竭,担心胡笑笑的安危,赶紧冲进来,拉走了胡笑笑。

 

润州天牢门口的扶桑茶社,肇兴元满头大汗跑了进来,为久等的盛子晏抱来厚厚一摞贾寻的坐监记录。

盛子晏顾不上道谢,立刻仔细地翻看起来,并不时指着记录里的可疑之处,向肇兴元请教。

“这一次供应衣粮,为什么是官府差人送到?”盛子晏指着其中一栏,质疑着。

肇兴元看了看记录,耐心解答着缘由:“《狱官令》明确规定,远途者或者是孤儿,暂无家属供应衣粮的,就由官府先行准备,等家人或亲朋来了,再行归还官府。”

“后来,是谁替贾寻交上了官府垫付的费用?”盛子晏追问道。

肇兴元翻看了几页记录,指着一栏:“你看,老友来交的钱。贾寻把自己的银两等物,都存在这个老友手上了。出狱的时候,也是这位老友操办的事宜。”

“这个老友,没问题吧?”盛子晏打探着。

肇兴元摇摇头:“没问题,就是他家的老邻居,清白。”

盛子晏点点头,和肇兴元脑袋凑到一起,继续查看。

“这就奇怪了。”盛子晏突然发现了蹊跷头,大呼起来。

“怎么?”肇兴元低声询问,同时轻轻拍了怕盛子晏,示意小声。

盛子晏这才意识到自己忘形地高声,引来茶社其他客人侧目,赶忙压低了声音,指着记录里一行文字问道:“你看,每一年的六月和十二月,都会有一位医师前来,自称贾寻是自己以前的病人,贾寻有痼疾,需要探视。”

肇兴元并不意外:“对于病囚,《狱官令》也规定,囚有疾病,主司陈牒,请给医药救疗;如果病重,必须允许家人入内探视!既然这个贾寻没有家人,此前的医师主动前来,说得又这么严重,肯定要让他进去探视的,我们可不愿意惹这个麻烦,万一真的不治,还得搭上官司!”

盛子晏摇摇头:“可问题在于,有一半的探视,贾寻拒见!”

肇兴元也有些糊涂:“难道是……讳疾忌医?”

盛子晏请求着肇兴元:“你能帮我查查,这个医师的底细吗?”

肇兴元起身答允:“正好,今天当班的,有看守过贾寻的老人儿,我帮你打听打听,等着哈。”

说着,肇兴元抱起记录,起身快步离开。

盛子晏百无聊赖地喝干了一壶茶,终于等到肇兴元神神秘秘地小跑进来,一落座,便附耳盛子晏:“你眼睛真毒!”

“有情况?”盛子晏面有喜色。

肇兴元点点头:“这医师和贾寻的关系,着实很奇怪!有一半的探视,贾寻不见,也就罢了;就是见了,两人也无非是对坐无言。”

盛子晏点点头:“确实奇怪。”

“还有更奇怪的呢,”肇兴元兴致勃勃地,“最后两年,这个女医师就不来了,不是她不想来,是不让她来了!”

“是个女的?为什么不来了?”盛子晏大为好奇。

“因为上一次,这女医师前来治病,被一个犯人指认,说她根本不是什么医师,而是一个波斯画商!”

盛子晏紧紧握拳,心说自己和韩滉要找的人,肯定就是她了,于是长舒口气:“她叫什么?”

“纳黛依。”肇兴元一字一顿地回答。

盛子晏在本子上记下了这个波斯女画商的名字,准备和韩滉、胡笑笑、景大天会合,商讨下一步行动的计划。

出了扶桑茶社,和肇兴元告辞,正是黄昏时分,盛子晏看了看西边的残阳如血,心情很是愉悦,毕竟,离自己的那个目标,终于迈进了一大步……

 

因为关于焦延龙的病理资料,已经从金陵转至句容,和其以另一个身份作奸犯科的案卷归于一处,因此,胡笑笑和胖师兄也就留在句容大牢,进行了一番详细的研究,随即离开。

典狱长亲自将胡笑笑、胖师兄送出大门。胡笑笑强自镇定地挥挥手,示意典狱长请回。等典狱长进了大牢,大门关上,胡笑笑一下子瘫软,就要往地上摔,胖师兄连忙架住。

“还没缓过来?”胖师兄担忧着。

胡笑笑镇定一下心神:“焦延龙没看到前世,不过也差不多,他看到的,是这一世的另一个自我。”

胖师兄好奇地:“配合那些资料来看,到底是什么病?”

胡笑笑语气坚决地,“离魂症!无疑!”

“离魂症?”胖师兄竟然有些惊喜,毕竟,这可是很稀奇的病症,作为医师遇到一例,很是难得。

突然,胡笑笑脚下又一次瘫软。胖师兄吓了一跳,他以为胡笑笑是被焦延龙的癫狂行为吓坏了,心神还没有平定,赶忙用力地搀扶着胡笑笑,生怕小师妹摔倒。胖师兄不知道,胡笑笑见多了病人乃至死人,那焦延龙的变身,顶多让胡笑笑一时手足无措,早就缓过心神了。胡笑笑之所以腿发软,是因为回想起焦延龙茫然看着自己的眼神,猛地联想到盛子晏:盛子晏在甘亮表姐家看到孩童把玩的墨色人偶时,那突然涣散而茫然的眼神,与焦延龙一模一样!

继续阅读:第二十七章、狐仙闹扬州(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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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侧写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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