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子晏的失踪，来得毫无征兆，事后回顾，却又细思极恐。
起码，在去甘亮的表姐家的路上，还一切如常。当时，胡笑笑和景大天在前面走，景大天还悄悄地询问胡笑笑，哪里有卖上好的画纸、笔墨，说老师偷偷地让自己买一点儿，因为前几天光顾着看灯影戏，把装着两锭金子和十几两银子的包袱弄丢了，害得老师和自己颇为拮据，随身揣着的几两银子，又给了阿朵、容可丽母女大半，剩下的银子不多了，只能节衣缩食，所以老师准备卖画了。胡笑笑满口应承下来，并且说，如果卖画不是特别顺利的话，自己可以在家里先掌回勺，让韩老师和景大哥尝尝润州家常菜的风采，并随口说了几样菜，搅动得景大天食指大动。
这甘亮的表姐家，住在城中心的光大坊，是润州城稍微底层的老百姓聚居的住宅区。按照甘亮表姐的说法，因为老家儿都不在了，甘亮和自己走动得并不频繁，每年，这位表弟都要来润州，进一些北地最喜的武夷岩茶，其间就会上门坐上片刻，逗弄逗弄孩子，便告辞而去。不过甘亮每次来，倒是不差礼数，只要是登门，总要给孩子带个玩具，当然还有幽州的特产。表姐留甘亮吃饭，也往往被婉言谢绝。至于甘亮住在哪里，表姐并不知晓，只说按道理应该住在贩茶的商栈不远。这句话并没有太大价值，毕竟，润州城三十六坊，起码有四分之一和贩茶的商栈有关，当时的茶叶可是民间消费大户，和食盐一样，成为当朝收入最高的商品。
在甘亮表姐说话的时候，韩滉一直聚精会神第观察，想看出甘亮表姐表情的细微变化，以辨别真伪。最终，韩滉感觉判断很难，于是想向盛子晏请教，结果盛子晏没了踪迹！韩滉这才想起，在听甘亮表姐介绍甘亮与之交往的时候，曾经瞟了一眼盛子晏，当时就觉得盛子晏不太对劲，眼睛发直，眼神涣散，像是看见了什么可怕的鬼魂一样，那表情之怪异，让韩滉一度不寒而栗！韩滉赶紧看了看这房间，并无异样，再加上生怕遗漏掉甘亮表姐说出什么重要信息，这才没有多想，等再看去，盛子晏已经不见了。
守在门口的景大天描述得更为惊悚，说盛子晏一定是中了邪了，因为盛子晏匆匆往外走的时候，脚步踉跄，还撞了景大天一下，把景大天的胸口碰得生疼，盛子晏却浑然不觉，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景大天当时就十分纳闷：虽说这盛子晏平素一向不苟言笑，想看到他的一次笑脸着实不易，可是在礼数上，盛子晏却从来不缺，因此，这次浑然不理的匆匆离开，让景大天笃定是撞了邪。
“在我们白山黑水，这种邪事儿多了去了，动不动可就有血光之灾！”景大天煞有介事地说着，让韩滉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韩滉一行人是吃过午饭之后，在胡笑笑的引导下，去的盛子晏家里。
韩滉本来心急如焚，想立即赶往盛子晏家，可毕竟到了饭点儿，三个人贸然前往，多有不便，于是景大天提议，在街上先来碗蟹膏面充饥。别看只是随便一碗，依旧让景大天赞不绝口，这让胡笑笑惊得张大了嘴巴：“景大哥啊，这水平还叫好？等哪天贤妹请你去家里，做它一碗，保证比这个强上十倍！”接着，胡笑笑附耳景大天，说反正你们也快没钱了，以后就家里吃吧。景大天哭笑不得，转头望望韩滉，只见老师正襟危坐，吃着面，味同嚼蜡，心思都飘到了盛子晏身上，担心有什么三长两短。
盛子晏还真回家了，不过只是去院子里的柴房转了一圈儿，就匆匆离开，连句话都没和霍新说。不过霍新倒是习惯了儿子的这种古怪，说自打盛子晏半年前从长安回来，就犯过一两次这个毛病：“眼睛直模登登的，也不看我，就当没我这个爹一样，哎，也别说，你说我这个废人，可不就跟没有一样吗？”
知道盛子晏无大碍，韩滉放下心来，松弛很多。他制止了霍新一瘸一拐地倒茶，客气地盘问起来：“盛子晏是多久之前回来的？”
“有两盏茶的工夫吧。”霍新回答着。
听到这儿，韩滉皱起了眉头：按照刚才自己走到这里的时间，盛子晏起码在三盏茶之前就应该能够回到家里，那么，多出来的这段时间，他去干嘛了呢？
韩滉把这个疑问抛了出来，哪知道又惹来了霍新的一顿牢骚：“谁知道拐弯儿去哪儿啦！这孩子，就这毛病，当上了进奏官，就满世界去干没用的事儿，什么体察民间疾苦啦，什么要上传下达啦，有什么用？这满朝的官员，但凡有一个能知道老百姓的疾苦，还至于现在这样？”
韩滉连忙安抚霍新：“盛子晏有这想法，总是好的。”
霍新有些气急败坏：“想法好，可没用！这大唐，官职措置、部门安排，都是严丝合缝，要真能够各司其职，怎么会有冤案频出？怎么会有百姓揭不开锅？怎么会遍地饿殍？勤勉干活的人忍辱负重，捞不着好，溜须拍马只会钻营的人，倒是乐享其成！这世道啊，哎！”
说到这里，霍新青筋暴跳，脸涨得通红，从两侧耳垂沿着颔骨连成一线的一串小麻坑，也都变了颜色，可见愤怒至极。韩滉看着霍新的样子，想不出这愤怒源自何处，于是好奇询问着：“你以前也是在朝廷做事？”
霍新赶紧摆摆手，否认着：“哪有！也许进了朝廷，我的想法就不一样了。可现在，唉，心疼孩子呀。”
胡笑笑追问着：“您说，盛子晏半年前回来，就有这种……”
胡笑笑还在组织语言，霍新已经接了下去：“当然，就是半年前开始的这毛病，大概一天时间，不认人了，就像换了个脑子一样！头一次发作，可给我吓坏了，当时他背着我，去焦山打猎，散散心，见他这副样子，吓得赶紧连滚带爬下了山，正好遇到个野医生，也看不大出来个原委，只说是受惊了，让我们在他那里歇歇，他给做法。不过过了一会儿，还没等到做法的吉时，这孩子已经好了，对前半天的事儿，压根不记得！”
景大天胸有成竹地插话：“没错，就是受惊了！在我们渤海国，这种情况要请萨满来，做上一场法事。哎呀，那萨满插着五颜六色的羽毛在那跳，那节奏，根本跟不上！你别说，跳一会儿，那萨满一出汗，病怏怏的病人倒好了，活蹦乱跳的，你说奇不奇怪？”
胡笑笑却是皱紧了眉头，暗暗思索着什么。
韩滉望向霍新：“这次回来，他取什么东西走了吗？”
霍新回忆了片刻：“好像拿着一个本儿走了，哎呀，他那种本子，多着呢，都是各地的风土人情、货物进出、人口增减……这孩子，就喜欢这个。”
“我能去看看吗？”胡笑笑请求着。
“当然可以。”霍新一直愤愤不平的样子，直到这时，看着胡笑笑的时候，才露出了一点儿笑容。胡笑笑暗想，这霍伯伯这一点绝对比盛子晏强，盛子晏见了自己，都不带笑的！
胡笑笑引着韩滉、景大天进了后院，刚要去盛子晏屋子，霍新却拦住了：“这孩子，一犯病，习性也变了，只去柴房，其他地儿就跟不是他家似的！”
韩滉很是好笑，挤进了柴房。柴房里杂乱无章，几块木头拼成的小桌上，堆着三四本笔记，都打开着。韩滉走过去看了看，笔记图文并茂，如霍新所说，都是杂七杂八的记载，还附有很多图案，其中有几个人偶图案，韩滉一翻而过，并没有注意到。紧接着，胡笑笑又引着韩滉、景大天去了盛子晏房间，房间陈设简单、井井有条，十几本笔记整整齐齐地码放着，和柴房的脏乱相比，判若天地。
“你看看，柴房就跟猪窝似的，屋子却是这般整齐。”霍新也很是不解。
胡笑笑眉头皱得更紧：“盛子晏好的时候，去柴房吗？”
霍新摇摇头：“从来不去！只有犯病的时候才去。事后问他，他也绝了，一概不知！”
“盛子晏有什么朋友吗？”离开的时候，韩滉发问。
霍新想了半天：“他的性格自小孤僻，没啥朋友，唯一能说上话的，勉强算是朋友吧，润州天牢的狱卒肇兴元算是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