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子晏的这位“朋友”肇兴元,和盛子晏的交集也并不多。
大概三个月之前,盘踞在焦山贩卖私盐的天屠帮两名帮众收盐,因为来自北地盐海的运盐者以次充好,双方当街起了冲突。肇兴元正好路过,便上前制止斗殴,反被双方追杀!幸亏正在采风的盛子晏挺身而出,纠缠的双方不知底细,担心有捕快设伏,这才被侥幸吓退。盛子晏和肇兴元也就因此相识,有了来往。
“不过,盛子晏这人有些古怪,”肇兴元笑着说,“因为他找我从不聊私事,只是痴迷于社会上的大小事端,了解一些数字,比如追捕的犯人有多少,问斩者所占比例,有无可能的冤情等等。嗯,对了,前两天,盛子晏还找我了解录事的服饰,说要做一套假的,不知何意。”
景大天和胡笑笑相对一笑:“我知道,就是给我穿的,不过尺寸可不准啊,太瘦了!”
“你可知道他这里有什么问题吗?”韩滉说着,指了指脑袋。
“聪明得很!”肇兴元毫不犹豫地回答,“脑子记得非常清楚,称得上过目不忘!”
韩滉笑笑:“我不是指这个。”说着,韩滉把霍新认为盛子晏脑子有病的话告诉了肇兴元。
肇兴元神色变得凝重起来,慢慢地点点头。
韩滉追问着:“你知道是什么情况?”
肇兴元犹豫再三:“你们找我问他,是出了什么事吗?”
见肇兴元大有疑虑,胡笑笑连忙插话缓和气氛:“没啥大事儿,就是又找不着他啦,刚才我们还在一起呢。”
肇兴元叹口气,犹豫着是否说出朋友的秘密。景大天也催促着:“知道啥就说出来吧,万一遇到危险呢!”
“危险倒不至于,”肇兴元斟酌着词句,“半年之前,盛子晏回到润州,说是上司让自己回润州做调查,至于调查什么,他是讳莫如深。两个月之前,盛子晏确实也有过如此的形状,当时,我们正在街头,我陪他巡视,顺便调查一下天南马帮的来往频次,结果,他突然不辞而别!第二天遇到他,他就好像什么事儿都没发生一样,问他也一概不知,好像时间就停顿在前一天的街上!”
韩滉、景大天和胡笑笑都听糊涂了。
肇兴元继续着:“一个月前,正好有长安御史台狱的朋友回到润州探亲,一起聚会的时候,我还偷偷问起来盛子晏的事儿,这朋友也不知晓太多,只是告诉我,盛子晏是自己主动回润州的,上司还挽留半天呢。”
和霍新分手之后,韩滉依旧琢磨着那段“失去的时间”:“从甘亮的表姐家,回到盛子晏自己的家,两盏茶的工夫足够了,可是,他足足走了三盏茶的时间。怎么才能够多花一盏茶的时间,才走回家呢?”
胡笑笑脑海里勾画着路线,有了答案:“绕道前廊坊和石井坊两条路,都能够满足您这要求。”
韩滉步步为营:“这两个坊,哪个坊有售卖茶叶者聚集?”
胡笑笑不假思索地:“都有。”
“唉,”韩滉不禁叹了口气,“看来,我们只有辛苦辛苦,都走上一遍了!”
胡笑笑心事重重地:“老师,我要去办点儿事。”
韩滉虽然奇怪,但还是应允了胡笑笑,于是便和景大天开始了探查之旅。师徒俩决定使用笨办法,重新集结到甘亮表姐家,首先选择了绕道前廊坊去盛子晏家。前廊房沿途多是鱼市和茶市,这鱼是来自东海的大海鱼,鱼腥味扑面而来。景大天捂着鼻子四处看着,难掩失望之色:“老师,这可是一点儿线索也看不出来啊!”
韩滉闷着头不说话。两人来到了盛子晏家,并无任何收获,于是又折向石井坊,准备回到甘亮表姐居所。这条街倒是热闹,除了茶点,更云集了其他多家店铺,诸如鞋帽、绸布、金银首饰、药铺等等,鳞次栉比。走了一半,韩滉就发现了街边的那家人偶店,店面不大,人偶种类也并不繁多,但是那临街悬挂的诡异墨色人偶,已经足够唤起韩滉的记忆!韩滉猛地想起,在甘亮表姐家,那小儿正把玩着一张人偶,表姐看着玩人偶的儿子,说出表弟给自己孩子带礼物的事情;紧接着,韩滉又回忆起在盛子晏家的柴房里,翻阅着十几本笔记时,不时闪现的人偶图像。看来,盛子晏是特意绕道于此,寻找甘亮买人偶的店铺,以访得甘亮可能的居住之地。
韩滉后悔着自己的反应迟钝,赶紧带着景大天进了人偶店,询问着店家关于盛子晏的去向。店家倒是记得盛子晏这个人,在人偶店门口逡巡良久,又进了石井坊转悠半天。
“你怎么记得这么清楚?”韩滉很奇怪。
“怎么不记得?半天没生意,突然来这么一位公子,问东问西的。”店家印象深刻,“从坊里出来,他还问我呢,说手里那个人偶,是哪里买的。”
韩滉来了兴趣:“哪里买的?”
店家摇摇头:“我是初来乍到,可不知道这许多事情。”
韩滉谢过又追问店家:“润州城里,有多少家售卖这种人偶的店铺?”
店家看了看人偶招牌:“卖这东西的,可不稀奇,总有二三十家。”
韩滉吁口气,依稀记得甘亮表姐家,那个小童儿玩的人偶,略显面目狰狞、有异域色彩,于是又问:“有没有贩卖……这个……非本地所产,应该是西域物件的人偶?”
店家想了想:“润州售卖西域特产的杂店,怎么着也得有十几家左右。”
韩滉笑着:“如果所在地,和贩运茶叶、中转的那些茶栈有关联呢?”
店家点点头:“城西门之外,有一片商栈,其中有几间茶栈,不过很少有人去哪儿。我记得,在那儿倒有一间西域杂货店。”
“为什么很少人去?”韩滉好奇地问。
店家正色道:“那里虽然没有鬼市那样混乱不堪,但也是鱼龙混杂,据说那几间茶栈,大有走私茶叶的嫌疑!”
焦山蛇园,水汽氤氲蒸腾。
这蛇园藏在浅山腰,十几棵歪扭大树错综着,形成天然的迷宫入口。胡笑笑轻车熟路进了蛇园,直奔一片竹林掩映着的茅屋。一胖一瘦两位中年人正吃着黄金蟒蛇羹,见胡笑笑进来,赶紧让着胡笑笑:“小师妹咋来了?吃点儿?”
两人一边让,一边躲躲闪闪,生怕胡笑笑批评自己在偷偷品尝实验用的黄金大蛇。
胡笑笑顾不上管这些,风风火火地:“好吃吧?两位师兄偷着乐吧,我可不吃了,问个急事儿。”
胖瘦两师兄凝神望着师妹胡笑笑。
胡笑笑长舒口气:“今年的那桩长安男子杀人奇案,是你们两位断的吧?”
两位师兄不约而同地点点头。
胡笑笑语气急迫地:“我想听听这原委。”
胖师兄笑着:“我还以为啥事儿呢,这么紧张。那是个中年男子,叫做焦延龙,在长安娶妻养子,平素正常过活,在花市帮着卸货。可四月初三却跑到金陵劫道,结果事发。令人啧啧称奇的是,人们发现这焦延龙每年总有月余在金陵,过着泼皮生活,其他时间则在长安,老实巴交!”
“是啊,好玩着呢!”瘦师兄接过话茬,“这焦延龙身在长安,便浑然不记得金陵的事,而一旦到了金陵,又把长安的家眷抛诸脑后,丝毫记不起来自己曾经结婚生子!”
胡笑笑很是奇怪:“这事儿怎么了断?”
胖师兄笑笑:“本来,都以为是一场寻常案子,长安县衙门随随便便进行了一番调查,结果奇了,竟没有发现装假之像,一众人等对这焦延龙反复盘问,觉得焦延龙不似作伪,这才请太医署协助勘察。我们哥俩判定,焦延龙确实奇怪,身在长安,就是个谨小慎微的文士,一应物品各归其位,井井有条;身在金陵,便成了粗糙大汉,几天都不洗澡,满嘴粗言!你信吗?”
胡笑笑想起盛子晏房间和柴房的对比,皱紧了眉头。
胖师兄侃侃而谈:“于是啊,我们初步判定这焦延龙着实不知,不过毕竟金陵这劫道案子可不是寻常偷盗,还伤了人,险些出了人命,因此焦延龙仍在羁押中呢。”
“小师妹,遇到新病案了?”瘦师兄关切地问道。
胡笑笑点点头:“可否紧急调过这焦延龙的病案?”
胖师兄一拍胸脯:“那有何难,正好后天有长安快马到此,让他顺道捎来,就是、就是……”
胡笑笑一本正经地:“知道,我不和老师说你俩偷吃。不过你俩总这么吃,可别把咱这蛇园吃干抹净!上次老师来检查,可说过咱这蛇园蛇可见少。”
胖瘦两师兄开怀大笑起来,连声说会控制食量。那胖师兄喝干了绿莹莹的蛇胆酒,和瘦师兄一前一后,护着胡笑笑出了茅草屋,转到山腰。黄昏的焦山雾气更盛,让远处苍茫的润州城更加虚幻,漫黄的天空中,暮色笼罩着一座黄土泥砖垒成的小楼,色彩斑驳。
胖师兄一声呼哨,伴随着鸽哨声响起,一只白鸽飞出了小楼,盘旋而下,落在了伸手召唤着它的胡笑笑手上。胡笑笑逗弄了白鸽几下,胖师兄眼神柔和地看着白鸽,瘦师兄则一言不发进了小楼,取纸笔简单写了几句,然后,取出一个纸筒,将纸卷成一卷纸条,塞进纸筒里,随即走出,交给胡笑笑。胡笑笑小心地把纸筒绑在这白鸽的右腿上,拍了拍白鸽,白鸽扶摇直上。
小楼前院子里,一只慵懒吃食的大黑猫挪步到胡笑笑身边,倚着胡笑笑,一同抬头,看着白鸽在暮色中飞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