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州药园,坐落在保障湖畔。论起风景,这保障湖可是多山多水的扬州的后起之秀,风景绝佳,提到其后世的名字“瘦西湖”,更是无人不晓。
被“发配”在这里的瘦师兄,正闲散地坐在松林中间的空场,已有几分朦胧醉意。石桌上有酒,石桌旁焚香,意境倒是不错,可没有那美味蛇羹,没有胖师兄斗嘴,可就索然无味了。松林空场的一端,一笼笼的鸽子挂在木架子上,足有七八笼,和枯坐中央的瘦师兄大眼瞪着小眼,都觉得无聊。
突然,一阵脚步声传来,只见胡笑笑带着韩滉、盛子晏、景大天走了进来。瘦师兄见到小师妹,开心地一跃而起:“问病症?还是用鸽子?还是……想你师兄了?”
胡笑笑指着那些鸽笼:“自然是来看师兄,顺便找它们!”
瘦师兄哈哈大笑:“小师妹就是嘴甜!管你顺便看鸽子还是顺便看师兄呢?今天咱们花间饮酒,不醉不归!”
胡笑笑一边和瘦师兄搭着话,一边爱惜地抚摸着一尾尾鸽子的脑袋,瘦师兄赶忙介绍着:“用白鸽子哈,那是咱太医署专用料喂的,跑得快,还不迷路。那灰色的可不行,前一阵子,试着放了三四只,一只也没回来!”
胡笑笑一听,大惊:“这怎么行!赶紧培训,赶紧培训!咱们太医署的飞鸽传书,可是朝野有名,连那些江湖门派都自愧不如,更别提官府衙门了!到了师兄这里,怎么搞了半天,什么都弄不成?师兄不会买的肉鸽吧?”
哪知这句话提醒了瘦师兄,瘦师兄突然开窍:“对啊!没有大蛇吃,搞搞肉鸽,也是人间美味!”
胡笑笑看瘦师兄馋嘴“不可救药”,撇撇嘴,向着瘦师兄:“师兄,纸笔!”
“好嘞,”瘦师兄很是痛快,边走边问,“给谁写?”
“舅舅!”胡笑笑爽快作答。
瘦师兄走远,胡笑笑顺手从石桌上拿出三袋鸽子料,分给韩滉、盛子晏、景大天:“这是太医署飞鸽专用料,试着喂喂呗!”
说着,胡笑笑打开了几只白色鸽子的笼门,白色鸽子立刻飞向天空。盛子晏、景大天少年心性,打开纸袋,将鸽子料倒在手里,顿时,白色鸽子俯冲而下,几个来回,已经将两人手里的鸽子料吃了个干净。韩滉正要将手里这包鸽子料分给盛子晏、景大天,瘦师兄已经拿着纸笔、纸筒匆匆赶回,胡笑笑一声唿哨,鸽子便飞回笼中,韩滉只好顺手将鸽子料放到怀里。
“写吧。”瘦师兄冲着胡笑笑说道。
胡笑笑俯身,快速书写着,内容是嘱咐舅舅把大猞猁阿花带到扬州,这样既可以让阿花根据那根黄色毛发追踪,同时,舅舅来到身边,也可以在自己治疗盛子晏的时候帮上忙,免得有意外发生。写好之后,胡笑笑将信笺装入精致小筒,交给瘦师兄寄出:“千万别用肉鸽哈!”
瘦师兄哈哈大笑,去旁边鸽笼处寄信,胡笑笑热情邀请着韩滉、盛子晏和景大天:“今晚就在这里小酌几杯吧?”
景大天正要答应,韩滉摆摆手:“难得有闲散时间,我们要去书画店逛逛,就让进奏官和笑笑小姐代表我们,感谢这位太医署医师的大力支持吧!”
这时,瘦师兄寄信回来,挽留了一阵韩滉和景大天未果,便和胡笑笑、盛子晏一同将韩滉师徒二人送出药园。瘦师兄随即张罗着小厮准备美酒,和几样可口小菜,招呼胡笑笑和盛子晏一同吃喝起来,一边喝一边回味焦山蛇园的美味,并称自己明天就去买几只肉鸽好好培养,并开发出新鲜鸽子菜肴,研究好了,一定请大家赏光!喝着喝着,因为瘦师兄此前已经颇有醉意,这时是彻底酩酊大醉,自有小厮扶去休息。吃饱喝足的胡笑笑和盛子晏也就不再饮酒,而是沿药园花草药材眼影的小径而下,没多远,便下到保障湖边。
湖水清清,在微风习习间,闪烁着波光粼粼的涟漪,远处有一只小船正穿过月亮桥,朝药园方向而来,似乎带来了扑鼻的桂花香。靠近药园的水面是一片荷塘,莲叶生绿,荷花妖娆。沐浴着满天星光,胡笑笑坐在岸边石凳上,仰望着星空,手撑石凳荡着腿,脸上荡漾着甜甜的笑,盛子晏看着胡笑笑的侧脸,竟有些痴了。
胡笑笑意识到盛子晏难得的失态,也是娇羞,忙玩笑着转移话题:“盛大哥,这么美的夜色,咱们如果聊病情,是不是大煞风景?”
盛子晏也恍过神来,有些不好意思,忙正正衣冠端坐:“是关于我的?”
胡笑笑点点头:“盛大哥以为自己是什么病?”
盛子晏叹口气:“在长安当差的时候,偶有恍惚,自己浑然不知,还是同僚提醒,说什么昨天失态、不告而别等等。我觉得有异,就遍寻医书,也没个确切答案,也就是心里隐隐约约的,有些端倪。”
胡笑笑情人眼里出西施,不住赞美:“盛大哥果真厉害,做什么事儿,都有打破砂锅问到底的精神。听说,你还和舅舅探讨过?”
“那是自然,你家是医药世家,自当请教。”盛子晏满是感激,“舅舅说,我这病虽说疑难,也逃不过医书中所载,他也帮我多方打探呢!”
胡笑笑见盛子晏随着自己叫刘孚之“舅舅”,暗自开心,停顿片刻,才记得刚才的话茬:“舅舅打探出来了?”
盛子晏点点头:“他说有极大的可能,是……”
“是不是离魂症?”胡笑笑见盛子晏面色严峻起来,连忙安慰,“舅舅也是猜测,不过啊,就算你真是这离魂症,也没多大问题!治呗!我们太医署,就是干这个的呀!”
盛子晏很是不安:“听说这离魂症,实乃借尸还魂,我听说,最初染上这离魂症的病人,都是被亡灵法师施以‘借尸还魂术’复生的死者,被招来的灵魂与尸体中残留的灵魂相抵触,于是复活之后,才有了尸体原主人与借尸的灵魂两种性格。”
胡笑笑哈哈大笑:“你这是听谁说的?这可不是我大唐太医署的研究!还有更邪乎的呢!我看过一部天竺医学古籍,里面就说,有一种专门吞噬毒蛇猛兽的神鸟,名唤‘迦楼罗’,按照佛经的说法,‘迦楼罗’又名不死鸟,当其寿命将尽时,早先吞下的毒素就会一并发作,痛苦不堪。这种痛苦,正是离魂症所致,盖因那些毒蛇猛兽的灵魂藏身,自身灵魂与之互相冲撞,慢慢的,彼此认同,轮番现身……”
“可怕,”盛子晏心有余悸,“你觉得,我这离魂症,有多严重?”
“不知道,但总不会像我们接收的病人那般严重!”于是,胡笑笑给盛子晏介绍了焦延龙的案例。
盛子晏沉默片刻,询问着胡笑笑:“这个焦延龙,转换的媒介是什么?”
“金桃!想不到吧?”胡笑笑笑着,“这种桃子成熟得非常晚,桃肉紧紧粘在桃核上,由于特别甜,很容易被虫蛀,所以在金桃生长过程中,必须有术士持咒,才能大如鹅卵,其色如金。我和咒禁科的师兄们,都一直研究这咒语呢!”
盛子晏踌躇着:“不知道我是因为什么。”
胡笑笑鼓励着:“你回忆回忆。比如,在甘亮的表姐家里,你看到了什么,触发了你的……”
说着,胡笑笑指着脑子。
盛子晏费劲心里地思考,但是徒劳无功。
“会不会是……墨色人偶?”胡笑笑提醒着,就在这瞬间,胡笑笑不禁想起了在殓房偷偷解剖贾寻的尸体时,右肩似乎也有一个墨色人偶文身,一时竟愣住了。
盛子晏摇摇头:“实在记不起来了。”
胡笑笑的大脑,从殓房、从贾寻尸体上那个墨色人偶文身图案上缓过神来:“没事儿,这不是记得住记不住的问题。再给你说个案例。”
胡笑笑又把在润州病坊,用祝由术给被驴车所撞者施行催眠麻醉的故事,以及胡医一铎关于“用入魂丹辅佐祝由术治疗,可以令离魂症患者看到前世”的话语,悉数给盛子晏讲了一遍。
盛子晏好奇心十足:“你就用这种方法,激发了焦延龙?”
“正是!”胡笑笑接下去,“医科、咒禁科的师兄们,一直找不到头绪,我想到一铎的话,便用祝由之术小试牛刀,结果,竟令这个长安城的懦弱男子,变身成为扬州的无赖之徒!”
盛子晏点点头:“就是说,你用祝由之术试图打通他的两种身份,可是,有时候反而刺激他完成了身份转化!”
“没错!”胡笑笑叹了口气,“这转换之术,我仍旧在摸索,离成功还差得远呢!所以,咱们得双管齐下,用人偶配合着祝由之术,等盛大哥觉得似此前几次,有头晕目眩的感觉,立刻告诉我!”
盛子晏看着星光之下,胡笑笑纯真的样子,突然间内疚的感觉强烈。他想着尽快完成自己的计划,就不用再这样欺骗了……
药园对岸保障湖畔,便是扬州最繁华的如意坊。
掌灯时分,如意坊中外行人如织。作为当时三大著名国际港口之一,扬州吸引着海外最多的游客。景大天漫步在如意坊街头,眼睛都不够使了,尽情欣赏着大唐的盛世景象:“老师,不跟他们掺和也对,咱俩出来逛,这不更热闹嘛!”
韩滉笑笑:“我是给笑笑小姐个机会,人家陪着咱们这么忙碌,让进奏官跟她喝上几杯。”
眼前是售卖文物、纸品的步云斋,韩滉不禁感慨万分:“哎,走这一路,画纸都没了,还答应你爹教你画画呢,这都几天没动笔了!”
景大天拍着马屁:“俺怎么觉得,跟着您破案更有意思呢?老师真是料事如神啊,不得不佩服!”
“怎么可能料事如神!为师是新手,除了一身正气,别无所长,咱们探案,走了多少弯路啊!好在,现在算是找到正途了!”韩滉虽然训着徒弟,可心里也不禁为着这奉承话而开心,毕竟,经历一番曲折之后,终于发现了最有嫌疑的凶手——纳黛依!
景大天顺杆爬:“关键啊,您是不急不恼,谈笑间破案!不像那盛子晏,愁眉苦脸的,还没啥贡献!哪比得了您哪,春风化雨!”
韩滉连忙制止景大天越来越夸张的褒奖:“你爹说你笨嘴拙舌,我是一点儿没看出来!走走走,去买画纸,可得教教你了,再说,咱也没钱了,为师要卖画维生喽。”
景大天一听韩滉提起没钱这事儿,气得牙根痒痒:“都怪那天看皮影戏……这贼人,若是被我遇见,千刀万剐!”
韩滉摆摆手:“丢了钱,倒不可惜。”
景大天糊涂了:“那您觉得啥可惜?”
韩滉叹口气:“可惜的是,这贼人肯定是独吞了!那些金子银子啊,如果要是吃不上饭的的百姓们都分得一点儿,那丢的才痛快!”
景大天看着韩滉,很是崇敬:“老师,俺咋觉得您变了呢?”
韩滉哈哈大笑:“哪儿变了!还不是那个贪吃、能画的韩老师!”
景大天连忙摇头:“不是,以前呢,您是又贪吃又能画……”
说到这儿,景大天赶紧停下话茬,意识到自己竟然说韩滉贪吃,尽管是顺着韩滉的原话说下来,也很是没大没小,于是偷偷看一眼韩滉,见韩滉并无责怪之意,这才吐吐舌头,继续着:“可最近,我发现您啊,聊的可都是民间疾苦那些事儿。”
韩滉的表情严肃起来:“这都是探案得到的体会啊!以前,为师不曾主政一方,只是做一些官僚的工作,难以接触到平民百姓。这一次,可是真正知道了百姓疾苦啊!以后当了一州刺史,你也记得提醒为师,绝不能高高在上,更不能欺下瞒上!”
景大天发自内心地褒奖着:“当您学生,太好了!这可不是拍马屁哈!”
韩滉被景大天逗笑了,挥挥手,两人进了步云斋。
步云斋里面售卖的工艺品,中档、高档兼有,既有价格不菲、一锭金起步的贵妃镯、产自定窑的白瓷玉瓶,也有只值百文上下的大路货。画纸也是如此,上好的蜀郡麻纸、普通的宣州画纸都有供应。韩滉估摸着剩余的银两,盘算着支付了客栈、餐食费用后,能买多好的纸张。正挑选着,两个伙计突然看着门外,兴奋地嘀咕起来。
“苏赫布来了!就是那个冤大头,花了五倍价钱,买波斯大屋里全是瑕疵的白瓷瓶!”
“何止!大屋里不是有个青铜猛虎坐像吗?顶多三两银子,这苏赫布,花了十八两!足足能买六个了!”
“咱赶紧赚他一笔,分了!”
两个伙计兴冲冲地迎出门去。被冷落的韩滉倒也不生气,因为听两个伙计提到了波斯大屋,反而有了警觉,开始仔细观察。只见苏赫布被两个伙计半拉半请地进了步云斋,不过令韩滉很是奇怪,伙计嘴里的这个“冤大头”,却是少见的精明,砍价砍得肉疼,丝毫不像俩伙计形容的那种不识货的买家,整得俩伙计慢慢丧失了期待,对苏赫布不冷不热起来。
韩滉买了几张还说得过去的承山堂宣纸后,并没有立刻离开,而是冲景大天使了个眼色。景大天会意,假意欣赏玉石摆件,两人暗中观察着苏赫布。苏赫布砍价半天,终于成功购得一件打了三折的白瓷辟雍砚,这才哼着波斯小曲出了步云斋。韩滉和景大天立刻跟上,身后是两个失望的伙计骂骂咧咧。
苏赫布又逛了两家小店,依旧是精明砍价,直砍得店家连连告饶,这才心满意足而归。走到如意坊坊口,苏赫布坐上一驾出租行的马车,韩滉和景大天来不及临时叫车,只能小步紧捯饬地跟着马车,不一会儿,韩滉已经是呼哧带喘,多亏景大天托着韩滉后腰处发力,才让韩滉轻松一些。
马车七拐八拐,来到扬州富庶人家聚集的西城坊,在一户深宅大院门口停了下来。苏赫布给了车夫四文钱,车夫很是不满:“不是说好了五文钱?”
苏赫布大怒:“我后悔了!多算了个坊口,四文钱足够了!”
吼完,苏赫布怒气冲冲地进了大门。
“越有钱越抠!”车夫骂了一句,无可奈何地离开。
看着苏赫布居住的柳丝掩映的大宅院,韩滉犹自奇怪:这苏赫布一路表现得如此吝啬,却在波斯大屋花那许多冤枉钱,是中邪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