润州城依江傍山,共有城门四座。
细数这四座城门,东门区域官员府邸云集,出了城门,便是簇拥着润州城的富庶的江南平原;西门商贾云集,城门外便是繁忙的京口码头,再远一些则是气象万千的焦山盘桓,高深莫测;北门出城,丘陵间一道宽广官道直通天际,乃是去往长安的通衢,路上马车、驴车,乃至骡车、牛车,络绎不绝。
三座城门各有各的热闹,唯有这南门,最是冷清。不仅仅因为南城处于下风口,更因为出了南城门,便是一座占地很大的植被茂密的连城山,可是,虽然同为山峦,这连城山比起鬼市喧闹、各国人等盘踞、私盐贩子横行的焦山,判若云泥,几乎不见人烟!盖因连城山间总是升腾着蓝色的烟雾,太医署曾专门前往调查,确定是瘴雾所致,不过也很是奇怪,因为瘴雾大多数是灰色、黑色,甚至有花花绿绿颜色,唯有这连城山的瘴雾却是蓝色,缓缓从半山峡谷四下溢出,遇到小风,就会像帐幔一样左右来回摆动。至于产生这蓝色瘴雾的植被,都集中于半山峡谷之间的一片号称“魔鬼森林”的密林间。因为这“魔鬼森林”的药材资源极为丰富,因此,曾有多名采药者进入,可皆不曾生还,因此,官府、民间从来不曾厘清到底是何种怪异植被,这连城山也就以“毒山”名闻天下,毒雾弥漫的“魔鬼森林”,更是让百姓、商旅闻风丧胆,避犹不及。后来的诗人杜甫,也曾留下“江南瘴厉地,逐客无消息”的诗句。
盛子晏和胡笑笑紧追薛超,竟一路追进了毒山!
眼看着前面薛超影影绰绰直往上走,马上就要进入一片茂密林子,盛子晏着急地加快脚步,胡笑笑却拦下了盛子晏,四下寻摸着什么。
盛子晏有些着急,小声地:“快!别跟丢了!”
胡笑笑却不为所动,继续寻找,终于发现几株其貌不扬的植物,连忙连根拔起,将其中一株的根茎递给盛子晏:“吃了它!”
盛子晏这才想起,马上就要通过半山峡谷了,要是那“魔鬼森林”的毒雾飘过来,着实大事不妙,于是连忙遵照胡笑笑的吩咐,皱着眉头吃下这苦苦的植物。
“这叫佩兰叶,我认识个胡医叫一铎,他教给我的,有防毒之效。”胡笑笑一边介绍着,一边扯下衣襟,攒成四块布条,递给盛子晏两个,塞到鼻子里,毕竟这半山峡谷的瘴雾是要杀人的,不能太过依赖佩兰叶的防毒功效,多加防范总是没错。
就这么一耽搁,薛超已经不见踪影。
盛子晏和胡笑笑准备利落,进入了山半腰的密林。林中林木遮天蔽日,小径阴暗难辨,到处有小片沼泽,稍有不慎便即陷入。盛子晏、胡笑笑小心翼翼地快步前行,两人的脚步声不时惊动着栖息在旁边密林中的几只怪异大鸟,大鸟陡然飞起。而在两人的身后,一名弓箭手张弓搭箭,弓弦已经拉满,正准备射出,结果被飞起的大鸟扰乱了视线,飞鸟正好挡在弓箭手和盛子晏、胡笑笑之间。两人依靠飞鸟逃过一劫,却并不知情,依旧只顾沿密林中小径疾行。
突然,胡笑笑“哎哟”一声,人猛然矮了下去,竟落入陷阱!好在胡笑笑双手本能地撑住陷阱两边石壁,才没有掉落。向陷阱底部看去,下面是一排白森森的利刃,不寒而栗。
盛子晏低喝着,提醒胡笑笑:“别动!”
说着,盛子晏伸手欲拉胡笑笑,怎知脚下也踩到了虚浮枯枝遮掩的空洞,险些也落入陷阱旁的泥潭,连忙退后到安全地带,踩实地面后,才长舒口气。眼看救援无效,盛子晏连忙打量周围,除了几棵歪脖大树,再也没有能够可借力的地方。盛子晏正在琢磨,胡笑笑右手已经开始试探着猛一下松开石壁,迅疾探入怀中,取出随身携带的包扎用布带!霎时间,胡笑笑脚下已经是一滑,连忙抛出布带,右手又迅速撑住石壁。盛子晏捡起绳索,抛向陷阱对面大树枝杈,借力想荡过陷阱和泥潭,救起胡笑笑。第一次荡过的时候,两人的手臂错失,胡笑笑为了够盛子晏的手,脚还滑了一下,险些落入陷阱底,吓得满头大汗。
盛子晏找准树杈的位置,第二次荡过,树枝堪堪折断,勉强能够到胡笑笑的手,胡笑笑借势跳起,所撑、踩的石壁土块瞬时掉落陷阱。盛子晏抓起胡笑笑,借着荡过的劲头将胡笑笑甩到陷阱外,自己也借势越过,绳索所系的树枝就在盛子晏尚在空中的瞬间猛然折断,也掉到陷阱里。盛子晏扒住陷阱边沿,胡笑笑连忙抓住盛子晏往上扥,两人终于勉强脱险。
盛子晏、胡笑笑正在庆幸,身后密林中,追踪过来的弓箭手再无遮挡,终于射出一箭,胡笑笑肩膀中箭,立刻栽倒,肩膀已经流出黑血。
“有毒!”盛子晏大惊。
“别怕,这是最普通的醉人杀,用连翘、黄柏即可解毒……”胡笑笑倒是镇定。
话未说完,盛子晏已经起身,背起胡笑笑,拼命向密林深处跑去,一股不要命的劲头,甩开了弓箭手,来到一簇矮树丛的时候,盛子晏灵机一动,把胡笑笑藏进小路边树丛,便起身要走。
“去哪儿?”胡笑笑有些惊恐。
“去找解药啊!”盛子晏看着胡笑笑的恐慌模样,赶紧安慰着:“放心,我安全着呢,这些人不是要咱们的命!”
说着,盛子晏出了矮树丛,还不忘回头叮嘱胡笑笑:“我不会丢下你的!”说着,还终于露出一丝微笑,胡笑笑笑着回应,心里彻底踏实下来。
毒山草药众多,盛子晏在附近的密林里转悠了一会儿,很快便找到了连翘与黄柏,随即揪下一大把,揣入怀中,扭头快速奔走在没腰的草丛中,不断有凌厉的锯齿草和枯枝划破了胳膊,盛子晏担心着胡笑笑,浑然不顾,表情也因焦急担心而万分狰狞!等奔到胡笑笑的身边,盛子晏气喘吁吁,来不及说话,抓起一把叶子就塞到胡笑笑的嘴里,胡笑笑配合地拼命地往下咽,呛得直流眼泪,终于把叶子生吞了下去。
片刻,胡笑笑看到自己肩膀伤口处,缓缓漫出的黑血渐渐转红,笑着告诉盛子晏:“没事啦!”
盛子晏看着插在肩膀的那枝箭:“这怎么办?”
“这个好办!”胡笑笑鼓励着盛子晏,“你给我来个手术。”
“啊?”盛子晏一惊,“我可不行。”
胡笑笑笑着:“我教你,特简单,你就双手围着箭,轻轻按住我肩膀。”
盛子晏依言,双手围绕着胡笑笑中箭的肩膀,轻轻摩挲。
胡笑笑制止着:“没让你按摩。双手太高,别不忍心哈,越不下重手,病人越痛苦,好了,拍!”
盛子晏低喝一声,猛地一拍,不知道哪儿来的力量,那枝箭裹着一汪已经很淡的黑血,从胡笑笑身体迸出!随之,一股殷红色的鲜血缓缓流出,盛子晏连忙给胡笑笑包扎,胡笑笑刚要说话,突然戛然而止!盛子晏回头,只见远处,又有两名持刀绑匪赶到,和弓箭手会合,慢慢朝小路这边围了上来。
如果三名绑匪筛网式搜查,这矮树丛绝对不安全,盛子晏忧心忡忡地询问胡笑笑:“还能跑吗?”
胡笑笑倔强地紧咬双唇:“当然能!”
两人撒腿便跑,后面三名绑匪察觉动静,紧紧追赶!一路上,盛子晏和胡笑笑躲过了数次飞箭的袭击,有两次利箭几乎擦着头皮飞过,两人将将躲过。逃到一个岔路,盛子晏把鞋脱下一只,扔向左边岔路,自己则拉着胡笑笑朝右边岔路跑去,等跑到尽头,才发现已是悬崖峭壁,飞瀑直下,水流敲打在底部的岩石上,乒乒作响,跳下去九死一生!两人连忙钻入悬崖边的密林丛,伏低身子,隐藏起来。
屏住呼吸忍了一阵子,胡笑笑刚要说话,盛子晏立刻捂住了她的嘴!果然,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传来,却是那三名绑匪追了一阵之后,留了个心眼儿,其中一名持刀绑匪反过身来,向右边岔路搜索,看看追捕的两人是不是逃进了这条通向悬崖的死路。见一路并无动静,绑匪这才折身返回。盛子晏、胡笑笑终于长出口气。
初秋时节,江南依旧处于暑气之中,这毒山上倒也并不寒冷。虽然局势危急万分,可是满天星斗之下,挨着自己的心上人,胡笑笑心里纵然有一丝恐惧,但更多的是欣喜;盛子晏的心情更为复杂:美女在侧,难免心猿意马,可只能拼命压抑着情感,因为盛子晏知道,自己还有大事要做,一旦做此大事,以后将如何与胡笑笑面对?盛子晏不敢去想……
盛子晏正踌躇间,胡笑笑捅了捅盛子晏的胳膊;“咱们就这么呆着?”
“静观其变。”盛子晏显得很冷静。
胡笑笑提醒着:“抓紧想想对策,如果要有什么行动,最好是黎明时分,那时候,可是人最需要睡眠的时候,绑匪们肯定会放松警惕。”
盛子晏点点头,心里对胡笑笑大为赞赏:“现在已经过了半山的位置,躲开了瘴雾,暂时是安全了。等黎明的时候,咱们反客为主,去绑匪的老巢守着!等韩老师他们找到这儿来,里应外合!”
“他们能找到吗?”胡笑笑颇为犹豫,“这里,可是南门外的毒山啊!”
盛子晏认真分析着:“应该可以。你想,绑匪驾着驴车,从翠玉楼出来,不走两个坊口之外的西门,故意向巡查甚严的东门而去,那绑匪的老巢,首先就可以排除东门;如果他们的老巢在西门,其实完全可以冒险一试,尽管被跟踪的可能性大,可是路上被抓获的风险也大大减少啊!两害相权,轻重也差不太多!如此一来,绑匪老巢在西门外的可能性也不大。剩下的两个门,北门之外是一片通途,没有可隐藏的地点,那这南门外的毒山,就昭然若揭了。”
胡笑笑很是认同:“绑匪还挺狡猾,驾车故意往东面去,不怕露馅吗?”
盛子晏笑着:“那应该不过是障眼法,车上应该没人!那些妓女不都说了嘛,薛超和几个伙计追驴车的时候,翠玉楼里很是混乱,不少正在吃饭听曲的客人都追出来看,我估计,另外的绑匪可能就趁着这机会,架着中了迷药的马莹莹,偷偷溜走了!”
两人就这么聊着,依稀可以透过枝叶缝隙看到山崖下的寂寥大地,瀑布击打岩壁声、远处隐约的江水涛声,衬得这夜更是安静。慢慢的,胡笑笑不出声了,身子一下子伏在盛子晏的怀里,还响起了均匀的鼾声。盛子晏看着怀中酣睡的胡笑笑,手足无措,终于想到脱下自己单薄的衣服,给胡笑笑披上!迟疑片刻,盛子晏的手伸出又缩回,最终,还是抚着胡笑笑的后背,轻轻拍了起来。
翠玉楼里,韩滉和景大天左等右等,盛子晏却总是不来,再加上薛超也不见了,韩滉心里有了不祥的预感。
“老师?”景大天小心翼翼地叫了声韩滉。
韩滉转向景大天:“怎么?”
景大天结结巴巴地:“这个……我觉得吧……”
韩滉本来就着急,看景大天这么墨迹,更是上火:“有话快说,别吞吞吐吐的!”
景大天赶紧发表意见:“咱得赶紧想辙啊,我估摸着,这盛子晏的失踪,和薛超脱不了干系。”
韩滉心想景大天说的这些都是废话,可面对徒弟不好太过急躁,只是“哼”了一声。
景大天见韩滉面色不虞,叹口气:“哎,要是知道这绑匪的老巢就好啦,咱直接上去,看我怎么收拾他们。没辙啊,连个引路的也没有,两眼一抹黑。”
岂料韩滉听到这话,灵机一动,从座位上“噌”的一下跳了起来,大步朝门外走去!景大天糊涂了,赶紧跟上,不停地问韩滉去哪儿,韩滉也不搭话,眼睛直楞楞地,很快就出了翠玉楼,来到了城隍庙。
进了城隍庙的院门,那和尚正端着竹筐,准备给小驴喂草呢。韩滉连忙喝止和尚:“别急!”
和尚楞住了,呆呆地看着韩滉。
韩滉走过去,询问和尚:“怎么现在才喂?”
和尚连忙解释:“嗨,别提了,中午急着去瓜州金顶寺办事,忘了,这回来得又晚,它可都饿上两顿啦!”
说着,和尚望向拴在树上的小驴,眼神里满是可怜。
韩滉大喜:“正好,这顿也别喂了,饿到明天中午,我有用!”
说着,韩滉赶紧到院子另一侧,查看散了架的车厢。
和尚糊涂了:“你说不喂就不喂?你是谁呀?难不成是刺史?”
韩滉仔细观察着车厢,也不搭理和尚的闲言碎语。景大天溜达到和尚身边,悄声说道:“你猜得嘛,差不多。”
“啊?”和尚一惊,随即态度很是谦卑,“别管啥官,麻烦二位了,赶紧把这驴和车送衙门吧,老搁我这儿放着,也不是事儿啊!”
景大天不耐烦了:“没听我老师说吗?明天中午就把驴带走,晚上,事儿就了啦,擎好吧!”
说着,景大天丢下依旧糊涂的和尚,来到韩滉身边,只见这时的韩滉两眼放光,精神状态和刚刚在翠玉楼时茫然无助的样子,大不相同。
见景大天凑上来,韩滉很是得意:“你看看,这车厢和其他的马车、驴车车厢,有什么不同?”
景大天仔细看了半天,发现了端倪:“要说其他的,也没啥,就是这车窗有点儿古怪,缝隙都粘着两层布帛,还是密不透风的这种料子……”
“没错啊,眼睛够毒!”韩滉夸奖着徒弟,“这是防着瘴气呢!咱们也好好准备准备,弄些毛巾、解药啥的,这些绑匪的老巢,很可能就在毒山!”
景大天仍有疑问:“那您折腾那小驴干嘛?”
韩滉开心地笑了:“都说马能识途,驴也可以啊!饿上他几顿,更着急了,回家快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