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远处,晏兰庭瞅见丰收和季棠凑在一处,不知道说了些啥,季棠竟然被逗得莞尔而笑,他顿时心生好奇,若无其事地走了过去,还未开口,便见丰收忽地扭头看了他一眼,仿佛被他吓了一跳似的,狗撵兔子一样地跑了……啊呸,他才不是狗!
晏兰庭一脸狐疑地看向季棠,“季镖头,你们方才在说什么?”
季棠轻咳一声,想着方才丰收说的话,眼神游移了一下,行事向来光明磊落的季镖头难得有些为难起来,正这时,便见一直安安静静坐在马车里的陆欣忽地掀开车帘看了过来……
陆欣倚着车窗,轻轻柔柔地问:“季镖头,我们这是到哪儿了?”
“快到塘口了,快的话明日便能到府城,陆姑娘你怎么了?是有哪里不舒服吗?”季棠忙关切地问道。
“好似有些头晕……”纤细的指尖揉了揉额头,陆欣微蹙着眉头道。
陆欣生了一张弱柳扶风的相貌,这副模样便格外惹人心疼。
季棠忙扭头对晏兰庭道,“晏公子,我去看看陆姑娘。”说着,不待晏兰庭开口,便快步走了。
晏兰庭看着她疾步离开的背影,眯了眯眼睛,扭头盯住了取水回来的丰收,丰收忙不迭地垂下头从他身旁溜了过去……完全一副作贼心虚的样子。
晏兰庭伸手一把拽住了他。
“公子,你要喝水吗?”丰收忙小意殷勤地问,很是狗腿的样子。
“你方才跟季姑娘说了什么。”晏兰庭盯着他,直截了当地问。
“也……也没什么,就是季镖头来问我她是不是有哪里冒犯你了……”丰收眨巴了一下眼睛,支支吾吾地道。
“你怎么说的?”
“那自然是实话实话啊!”丰收说到这里,忽然便理直气壮了起来,他挺着胸脯道:“我得让她知道到底是哪里冒犯了公子您啊!
晏兰庭盯着他看了一阵,点点头松开了手。
丰收吁了口气,默默为自己的机智点了个赞……这算是蒙混过关了吧。
晏兰庭没再理会丰收,而是看向了那辆他贡献出来的马车……
此时季棠已经上了马车,厚重的车帘挡住了他的视线,他看不见里头的动静,晏兰庭有些不悦地想,这位陆姑娘着实娇气得有些烦人了呢,他当初重金托镖的时候也没有像她这样娇气啊!
马车里,季棠拿了水囊给陆欣,“陆姑娘,你先喝些水吧,如果还是觉得不舒服,便把车帘打开透透气,一会儿我沿路看看有没有医馆。”
“不必了……”陆欣略有些羞涩地看了季棠一眼,“我只是觉得方才季镖头看起来有些为难的样子……这才自作主张了,还请不要见怪。”说着,她又有些紧张了起来,解释道:“我不是有意偷听的,只是你们离马车很近……”
季棠一愣,原来陆姑娘是看出了她的为难,有意为她解围的吗,她忙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多谢,陆姑娘真是善解人意。”
陆欣见她没有要怪罪的样子,这才松了口气,抿了抿唇,露出一个笑来,她笑起来的时候左侧脸上有一个小小的酒窝,让那张楚楚可怜的脸徒然生动活泼起来。
这时,外头有人敲了敲车门。
“季镖头,该启程了。”晏兰庭立在马车前,扬声提醒。
季棠应了一声,正准备下马车,陆欣却拉住了她的衣袖。
“季镖头,我一个人在马车里有些害怕,你……能不能在马车里陪陪我?”陆欣殷殷地望着季棠,恳求道。
这不是什么过分的要求,季棠自是应下了。
镖队再次启程,季棠留在了马车里。
丰收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驾着车的公子,总觉得他看起来心情不大美妙的样子,“公子……要不,还是我来驾车吧?”
“怎么,我驾车不如你稳当?”晏兰庭目不斜视地问。
“公子驾车那自然是再稳当不过的!”丰收一看就知道公子这是准备要挑刺找茬了,立刻坚决地表态,不给他找茬的机会。
晏兰庭哼了一声,没再言语。
马车笃笃向前,晏兰庭驾车的本事确实不错,马车十分平稳,陆欣不知不觉便靠着季棠睡着了。
她睡得并不安稳,眉头紧紧蹙着,口中喃喃呓语着什么,似乎有什么巨大的恐惧压抑在心底……昨天夜里也是如此,她半夜噩梦惊醒,哭泣了许久才止住。
季棠轻轻拍了拍她,让她能睡得安稳些。
正这时,马车忽然猛地停住了。
季棠扶住被惊醒的陆欣,沉声问车外,“发生什么事了?”
“有人拦道。”车外,晏兰庭道。
拦住他们镖队的是一个穿着棕绿色交领长袍的年轻男子,中等身材,方脸阔鼻,浓眉大眼,看着便是不大好相与的样子,他是一路骑马追来的,身后还跟着好些个家丁。
气势汹汹来者不善的样子。
单齐拔刀护在马车前,鲁余策马上前,抱拳笑道:“敢问这位公子为何拦道?”
“误会误会,在下冯子右,家父乃是冯氏布庄的东家,和贵镖局也有生意往来……”那位冯公子忙也抱拳解释道,“在下是来寻人的。”
“冯公子寻人为何要拦我们的镖车?”鲁余疑惑地问道。
冯公子露出了一个有些难以启齿的表情,陪笑道:“在下要寻一个叫陆婉娘的姑娘,她离家出走之后有人瞧见她进了威猛镖局……”
而威猛镖局近日接了人身镖的镖队只有眼前这一支,所以他立时带人追赶了过来。
“冯公子恐怕弄错了,我们并不曾见过陆婉娘。”鲁余道。
“婉娘调皮,许是……换了别的名字。”冯公子说着,朝马车喊道:“婉娘,不要再与我赌气了,快快与我归家吧!”
因这冯公子说得笃定,鲁余下意识看了一眼马车。
马车里,陆欣的脸色一下子变得煞白,她紧紧攥住季棠的手,止不住的发起抖来。
季棠垂眸看了她一眼。
鲁余见马车里没有动静,回过头看向冯公子,“看来马车里并没有冯公子要找的人。”
冯子右苦笑道:“让诸位笑话了,婉娘与我闹了些脾气,怕是不肯见我,只是我却不能让她就这样离开,她父母都不在了,我是她表哥,怎么能眼睁睁看她一个人孤零零地负气出走,而且我们情投意合,早已互许终身……”
马车里,陆欣听得又气又惧,她忍不住一把扯开车帘,气怒道:“你胡说!我才没有和你互许终身!”
冯子右看到她,眼睛一亮,“婉娘,我就知道是你,快快随我归家吧。”
“我家在府城,我不会跟你回冯家的。”陆欣强撑着气势道,她无意识死死攥着季棠的手,仿佛溺水的人抓着最后一块浮木,她低声道:“季镖头,我是陆婉娘,但我户籍上登记的名字是陆欣,不是假名。”
所以,签的镖单……是有效的吧。
“婉娘,你不要再任性了,你可知道自你离家出走之后,你姑母急得都病倒了,你姑母向来是最疼你的啊,快快随我回去吧,别再让人操心了。”冯子右苦口婆心地说着,又对镖队诸人抱了抱拳,一脸歉意地道:“我家婉娘不懂事,着实是给诸位添麻烦了,这一趟的镖利就按婉娘和你们约定的给,账记在冯氏布庄上就好。”
陆婉娘注意到那个姓鲁的镖师面色有所松动,顿时面色煞白,她张了张嘴,“不……”
“不劳费心。”季棠安抚地拍了拍陆婉娘的手,扬声道:“托镖之人是陆姑娘,我既然接了这趟镖,就必须按约定将陆姑娘送往府城。”
冯子右面色一变,“你又是何人?”
季棠走下马车,“在下季棠。”
“你一个妇道人家懂什么。”冯子右轻斥一声,又看向鲁余,“这位兄台,你是个明白事理的,小姑娘家家任性不懂事,便该好好教导,哪能就随着她性子去呢,这不是害了她嘛。”
鲁余面色有些怪异,“这是我们镖头。”
冯子右的笑意僵在脸上,他终于正眼看向季棠,扯了扯嘴角道:“季镖头,我无意与你们为难,婉娘是我表妹,她年纪小不懂事,如今寄养在我家中,我这个做表兄的怎么能眼睁睁看着她走了岔道,你们开镖局也不能毁人姻缘断人亲情吧。”
说着,他便沉着脸要上前去拉扯陆婉娘。
季棠默默抽出腰间的大刀。
刀锋寒芒一闪,抵在冯子右胸口。
但凡他走快一步,这刀子便要戳进他胸口了……那可真是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了。
冯子右猛地停下脚步,面色忽青忽白地瞪着季棠,“季镖头你这是何意!”
季棠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却没有搭理他,只问身后的陆婉娘,“陆姑娘,你怎么说?”
“她能说什么?难道说我不是她表兄吗?真是笑话。”冯子右面色沉沉地看向陆婉娘,“婉娘,还不快过来,难道你非要在这些外人面前闹出笑话吗?!”
他语气很重。
陆婉娘躲在季棠身后,整个人都抖得不成样子,连牙齿都在打着颤。
冯子右见她怕得厉害,稍稍放缓了神色,哄道:“婉娘听话,快随表哥回去,不要闹了啊。”
“陆姑娘,我只听你说。”季棠没有收刀,仍是拦着冯子右,等陆婉娘开口。
陆婉娘怔怔地看着那道笔直挡在她身前的背影,心头突然便生出一丝勇气……季镖头这样护着她,她也该自己立起来了。
“他是我表兄不假,但我并没有和他互许终身,且他家中早有妻儿。”陆婉娘的声音忽地响起,声音清晰而坚定。
接着,陆婉娘牙齿打着颤将事情的原委道出。
“我父母过世之后,嫁到安平镇的姑母说不放心我孤零零一个人在府城待着,要接我去她家中小住……我听信了姑母的话到她家中小住,一开始姑母待我确实极好,可是我万万没有想到早已经娶妻生子的表哥竟然想纳我为妾,而姑母竟然一副乐见其成的态度……”陆婉娘说到这里,声音带了些哽咽,“在我明确拒绝了之后,我便发现自己被软禁了,而表兄却更加的肆无忌惮,甚至常常不请自来出现在我的房间……我知道若我再不想办法逃出来,那便永远都逃不掉了,所以我趁表兄不在家中故意激怒了表嫂,这才逃了出来……”
“这是要吃绝户啊。”一旁,丰收忍不住出声感叹。
“胡说八道,我是真心喜欢婉娘的!”冯子右铁青了脸,出声反驳。
“真心喜欢,便要强行纳人作妾?”丰收翻了个白眼,“你可别糟蹋真心了。”
这位陆姑娘出手阔绰,一看就是不差钱的主,冯家的心思简直一目了然,无非就是觊觎人家陆姑娘父母留下的家产,还拿什么“真心”当幌子,敢情旁人都是傻的,只有这冯公子是个大聪明啊。
“婉娘,你实在太让我失望了,我们是你的亲人,又怎么会害你,你以为你这样孤注一掷地回去府城就能过上什么好日子吗?如今你父母不在了,家中也没有兄弟撑腰,你一个姑娘家,难道要抛头露面去经营你父亲留下的绣庄吗?即使你愿意抛头露面去经营绣庄,你又能守得住这偌大的家业吗?”冯子右紧紧盯着陆婉娘,告诫道。
“所以人家的家业关你什么事呢?陆姑娘守不住那也是人家陆姑娘的事,人家也没打算让你来守啊。”丰收简直大开眼界,简直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啊。
冯子右被气坏了,“这是我们的家事,与你何干!”
“陆姑娘姓陆,你姓冯,这算是哪门子的家事,再说人家陆姑娘还愿意认你们这门豺狼一样的亲戚吗?”丰收继续叨叨。
冯子右气得脸都青了。
“不愿意。”陆婉娘认真回答。
冯子右倏地扭头看向陆婉娘,不敢置信地道,“婉娘你……”
“若是我爹娘还在,想必也不愿意再认你们这门亲戚了。”陆婉娘眨去眼中的泪意,眼中透出坚定之色:“我会回府城接手父亲留下的绣庄,便不劳你们冯家惦记了。”
季棠手中的大刀一指,“冯公子,可听清楚了?”
冯子右被那刀锋逼得后退一步,面色忽青忽白。
“没出息的东西,吃相忒难看。”一直作壁上观没吭声的潘元酒啐了一口,“快滚开,耽误了你潘爷爷的行程,没你好果子吃!”
潘元酒一夹马腹,将冯子右带来的家丁冲得七零八落,冯子右哪能想到这疯老头竟然直接就策马冲着他撞过来了,当下慌忙退到一旁,情急之下没站稳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冯子右面色惨白地看着那高高扬起的马蹄,几乎以为自己就要命丧于此了,千钧一发之时,那疯老头猛地一拉马缰,那马长嘶一声,稍稍后退了一些,总算没有踩踏在他身上。
冯子右瘫坐在地上,几乎面无人色。
“陆姑娘,上马车吧,我们还得继续赶路。”季棠转身看向陆婉娘,道。
陆婉娘怔怔地点了点头,忙听话地回了马车。
“晏公子,有劳。”季棠对晏兰庭点了点头。
晏兰庭待她们坐稳,一扬手中的马鞭,马车便又快又稳地往前行驶了起来。
马车里,陆婉娘紧紧挨着季棠坐着,表情还在发怔,似乎还没有从冯子右带来的恐惧中缓过神来。
季棠正准备安慰她,却见她忽然掀开车帘往外看了一眼。
陆婉娘以为冯子右会带着人追上来,然而他并没有,他在家丁的搀扶下好不容易站了起来,有些畏缩地站在原地,眼睁睁看着镖队的马车离开……陆婉娘掀开车帘看过去的时候,正对上了他的眼神。
他眼中还带着尚未消褪的惊惧之色。
冯子右没想到陆婉娘竟然有胆子回头看他,他愣了一下,随即狠狠地盯住了她,那眼神曾是陆婉娘噩梦的根源,可是这会儿陆婉娘却忽然不怕了……她想起方在他眼中看到的那一抹惊惧。
原来他也会害怕的,原来这个人也并没有她想像中那般可怕啊。
他分明已经愤怒极了,可是却没有了再次追上来的胆量,只能站在那里看着她离开,这无能狂怒的样子……好像一条被人打怕了的恶犬哦,只能夹着尾巴在原地低吠。
马车速度不慢,不一会儿便将冯子右和他带来的那些家丁远远地甩在了后面,陆婉娘依稀看到冯子右似乎踹了身旁的家丁一脚,不知道骂了些什么。
她放下车帘,不想再看了。
放下那些压抑着她的恐惧和不安,原来那个曾带给他巨大恐惧的人……也不过如此。
“多谢。”陆婉娘轻声道。
“陆姑娘不必言谢,分内之事而已。”季棠见她脸色尚好,便放下心来。
陆婉娘抬眸看着季棠,眼中带着些从未有过的神采,她谢的不仅仅是季镖头在冯子右手中护下了她,更是因为季镖头让她看到了一种不一样的人生。
即便是个女儿家,即便没有兄弟撑腰,她也可以活得很好。
接下来的一路都十分平静,陆婉娘脸上的笑容也渐渐多了起来,不再是之前那副惊弓之鸟的样子。
只是……她依然十分粘着季棠。
晚上在客栈投宿的时候,陆婉娘便挽着季棠的胳膊道:“季镖头,今晚我们还睡一间房,可以吗?”
季棠点头,“当然可以。”
可以贴身保护,还能省了一间房费,何乐而不为。
坐在一旁的丰收闻言下意识看了自家公子一眼,虽然公子脸上并没有什么明显的表情,但他总感觉公子八成又不高兴了。
虽然他是公子的小厮,但他也没办法昧着良心认同他家公子那些扭曲的念头……毕竟人家那是两个姑娘家啊!你一个大男人就不要有那种莫名其妙的攀比念头了啊!说出来一定会被打的!
这一晚,陆婉娘挨着季棠,睡得十分香甜,那些纠缠她许久的噩梦再也没有出现。
第二日清晨起来的时候,陆婉娘整个人都是难得的神清气爽,她挽着季棠的手臂下楼,忽然发现自己收起了先前的畏缩之态,挺直了脊背竟比季镖头还高出一些……
原来季镖头也是个小姑娘啊。
因为发现了这个小秘密,她的嘴角忍不住带了一丝隐秘的笑意,整个人看起来都容光焕发的。
众人下楼的时候,客栈的早膳已经准备好了。
早膳十分丰盛,但季棠只端了一碗素粥。
陆婉娘看了她一眼,盛了一碗汤饼递给她,柔声细语道:“季镖头,你尝尝这个梅花汤饼,理气和胃,晨起胃口不佳的时候吃一碗最舒适不过了。”
季棠有些惊讶地看了她一眼,她晨起向来胃口不佳,在家中时有碧桃盯着还好些,外出走镖她便吃得不多,镖队里的人也从来没有发现过,却没想到被陆婉娘看出来了。
“季镖头,你尝尝看嘛。”陆婉娘又将汤饼往前她面前推了推。
……这架势,让季棠想起了碧桃。
季棠接受了她的好意,尝了一口,面皮柔韧,汤清味美,即便她没什么胃口也能吃下小半碗,果真不错。
陆婉娘见她吃下了小半碗,弯了弯眼睛。
晏兰庭冷眼旁观着,在心底哼了一声,这早膳还是他让丰收去准备的呢,这位陆姑娘可真会慷他人之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