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里烛火摇曳,灯芯忽地爆了一下,飞溅出一点火星子。
季棠微微仰头看着眼前正值壮年的男人,他留着胡须,看起来威严可靠,爹味十足,这个形象他已经保持了十多年。
“你护了我们母女十多年,把我养大,手把手教我功夫和为人处事之道,便是我亲爹当初不走,也不见得能比你做得更好。”季棠一脸认真地看着他,“可是你图什么呢?如果仅仅是出于道义护着我们母女,你已经做得够多够好了。”
“棠棠,你到底想说什么。”齐昔年揉了揉发疼的额角,平时还算乖巧的孩子一旦开始不听话起来,也真是够糟心的。
“我想说……如今我已经长大了,也有能力护着我娘了。”
“行,翅膀硬了是吧。”齐昔年气乐了。
季棠不理他,继续道:“如果你对我娘没什么想法,不如和离吧。”
齐昔年一下子沉了脸,这次是真真正正沉下了脸,一脸的风雨欲来。
季棠却并不怕他,“就算你和我娘和离了,就算你不是我爹,你也是我师父,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你养我小,我养你老,以后你年纪大了,我给你端茶递水养老送终。”
“我可谢谢你了啊,我还没到要你养老送终的时候。”齐昔年抽了抽嘴角,已经不记得今天晚上是第几次感觉到无语了。
“我知道,你正值壮年嘛,模样周正俊朗,身家又丰厚,想要再娶完全不是难事。”季棠点点头,一副我都知道的表情,说着,又觑了他一眼,道:“周家那个大女儿不是悄悄给你送了个荷包么,上头还绣了花开并蒂。”
齐昔年一下子跳了起来,他下意识看了看窗外,不自觉压低了声音训斥道:“你这小混账胡说什么!万一传到你娘耳朵再误会了怎么办?!那劳什子荷包我碰都没碰一下!鬼知道是什么图案!”
季棠看着他跳脚,没再吱声,眼里却渐渐染了笑意。
齐昔年一下子安静了下来,气得拿这破孩子没办法,恶狠狠地吐出一口气,道:“咱爷俩演武场上走一遭去!”
他要打孩子!
谁也别拦着!
季棠欣然作陪,爷俩便当真打了一场。
齐昔年到底还是让了几手,爷俩打得酣畅淋漓。
打过之后,爷俩坐下歇息。
今晚的月季很圆,跟个银盘似的,俩人瞅着月亮谁也没有说话。
“爹,我是替你委屈。”好半晌,季棠轻声道。
齐昔年抬手揉了揉她的脑袋,力道之大,把她回家新梳的双鬟髻都给压乱了……季棠有理由怀疑他在借机泄愤。
“哎呀,碧桃回头要唠叨我了……”季棠护住脑袋嘟囔。
齐昔年大笑一声,手上愈发的加重了力道:“也有你怕的时候啊!”
季棠被他按得头都抬不起来,护着脑袋龇牙咧嘴。
然后脑袋上的大手忽地放轻了力道,撸猫一样轻轻呼噜呼噜她的脑袋,带着些安抚的味道。
“别逼你娘,她心里苦。”耳边,齐昔年轻声道。
季棠垂着头,没有吱声。
恰这时,有脚步声在身后响起,爷俩一回头,便看到姜锦正沿着游廊走了过来。
月华如练,那女子身姿袅袅,恍若月下仙子。
可真美啊。
爷俩齐齐发出感叹。
姜锦走到这爷俩面前,便见两人坐在演武场的台阶上,齐齐仰起脸来看着她,脸上是如出一辙的呆头呆脑,她额角抽了抽,“季棠,起来。”
季棠忙不迭地爬了起来,一旁的齐昔年也赶紧站起身,还欲盖弥彰地拍了拍衣摆上的灰尘。
“不是说了陪我用膳吗,瞧你一身臭汗,还不快去换身衣服。”姜锦皱着眉头,道。
季棠缩了缩脖子,给了齐昔年一个自求多福的眼神,赶紧溜了。
齐昔年左顾右盼了一番,一副随时要夺路而逃的样子,最后还是立在原地讪讪地朝姜锦笑了一下,“阿锦……”
姜锦看着他,板着脸道:“棠棠毕竟是个姑娘家,也到了该说亲的年纪,该收收心了。”
“阿锦说得是。”齐昔年毫无心理负担地把不听话的闺女给卖了,然后又顺着她道:“你上回说那个何氏约你去喝茶,说得怎么样了?她家那小子叫何……何承业是吧,我回头去打听打听。”
姜锦板着的脸微微一僵,有些生硬地打断了他的话,“不必了。”
齐昔年小心翼翼地打量了一下她的脸色,琢磨着这是在生他的气,还是和那个何氏谈崩了。
“何氏刁滑,她儿子也必不是个好的。“姜锦似是知道他在想什么,板着脸硬邦邦地道。
齐昔年松了口气,哦……不是在生他的气就好,至于姜锦为啥说何氏刁滑他也没问,反而阿锦说何氏刁滑,那必然就不是个好的!
“阿锦说的是,以后咱不和何家往来了。”齐昔年十分果断地站队。
“……倒也不必如此,若是生意上门,该接还得接。”姜锦抿了抿唇,垂眸道,有钱不赚王八蛋。
何家开着商行,行商押送货物便免不了要和镖局打交道,价格合适为何不接,谁还嫌钱烫手不成。
“还是阿锦聪慧。”齐昔年夸赞。
这马屁实在过于明显,但姜锦偏偏吃这一套,她还是绷着一张脸,但嘴角却是无意识地翘了一下,又飞快地拉平,“你要一起用膳吗?”
“正好晚间没有吃饱,你知道的那种宴席上是不可能好好吃东西的,只喝了一肚子酒水。”齐昔年极自然地接话。
姜锦微微点头,转身离开。
齐昔年眼中含笑,不紧不慢地跟在她身后。
月色如洗,齐昔年垂眸看着地上的两道影子,一个高大,一个纤细,他轻轻上前一步,那两道影子便仿佛亲密地依偎在了一起。
……就仿佛从前那个少年,小心翼翼地跟着阿锦姐姐的影子。
季棠回去换衣裳,果然挨了碧桃一顿唠叨,好容易换了身衣裳又重新梳了头发去找娘用膳,便毫不意外地看到齐昔年也在。
“爹,娘。”季棠乖乖叫人。
“坐下用膳吧。”齐昔年慈眉善目地道。
……和方才说咱爷俩演武场上走一遭的样子真是判若两人呢。
季棠乖巧地应了一声,文雅端庄地坐下。
……和之前那没大没小对着齐昔年直呼其名的模样也是迥然不同。
爷俩对视一眼,心平气和地开始用膳。
晚膳十分丰盛,有季棠喜欢的鲜菇炖羊肉和豆腐羹,还有齐昔年喜欢的炙鱼……齐昔年最喜吃鱼,几乎到了无鱼不欢的地步,便见他一筷子下去,夹了鱼腹中最肥软少刺的一块肉,去了刺,放在了姜锦的碗中。
季棠才喝了一口羊汤,便仿佛觉得有点撑着了……
“阿锦,我今日在席上遇到了郑兄,他说明日有龙舟竞渡,给我在宴宾楼留了个好位置,正好棠棠回来了,不如明天我们一起去看看?”饭后,齐昔年提议。
姜锦有些犹豫,她这些年都不大爱出门……便是棠棠,她其实也不喜让她抛头露面的,毕竟若是当年她不曾因为贪玩出门去看花灯,便也不会招来歹人觊觎,害得重光客死异乡……
“棠棠也大了,需要出去走动走动。”齐昔年委婉地道。
姜锦眼神蓦然坚定,“好。”
季棠惊讶地看了看她娘,又一脸稀奇地看了看齐昔年……这是怎么说服的?
齐昔年微微一笑,对糟心闺女递过来的疑问眼神视而不见,阿锦如今正操心闺女的婚事,又似乎被那何氏摆了一道,正是气不顺的时候,这种时候他提出要带棠棠出去走动走动,她自然会答应……毕竟她需要放出一个信号,他齐家的闺女要准备说亲了,这样才好从中挑捡出一个好后生,而不是像之前那样被何氏蒙在鼓里,错把鱼目当珍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