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兰庭转过身,看向季棠,一脸无奈地道:“季姑娘,看来只能继续麻烦你们了。”
季棠想了想,问:“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吗?”
“暂时还没有,原就是打算走一步看一步的。”晏兰庭摇摇头。
“既然晏公子没有计划,那便按原先约定好的,先继续跟着我们镖队走吧,路上若遇到心仪的书院,或者有其他打算,我们再分道。”季棠建议道。
“如此甚好。”晏兰庭笑盈盈地说着,又看了鲁余一眼,意思意思客气了一下,“只是过于麻烦你们了。”
“这也是事先约定好的事情,且是顺路,晏公子不必介怀。”季棠十分爽快地道。
晏兰庭弯了弯眼睛,“好。”
于是众人再次上路,什么也没有改变。
鲁余恍恍惚惚地继续驾着马车,感觉自己之前的真情都错付了,那碗分别时的野菜菌子粥也错付了……他还特意一大早钻进林去找菌子了呢!
晏兰庭这一顺路,便一路顺到了安平镇。
“大小姐,前面就是安平镇,快到家了。”驾着马车的鲁余这么说的时候,脸上终于带了些轻松的笑意,虽然这一路都没有成功甩开那位晏公子,但好歹到家了啊!而且家里有夫人看着大小姐,他再也不用操心大小姐万一被那位晏公子哄走他该怎么和夫人交代了……
“嗯。”季棠脸上也带了笑,她随手拿起马背上的幂篱戴上,长长的皂纱垂下,一直垂至腰际,将脸遮了个严严实实。
插着威猛镖局旗子的马车走进安平镇的时候,已经将近傍晚时分,夕阳的余晖下,有远道而来的商人,也有归家的旅人。
鲁余人缘很好的样子,一进安平镇便时不时便有人同他打招呼。
“哟,小余回来啦!”
“这一趟镖顺不顺利啊……”
鲁余一路笑着招呼过去,一副如鱼得水的样子。
马车里,丰收探头看了看外头的景色,有些稀奇地看着一进安平镇就戴上幂篱的季姑娘,扭头对自家公子低声道,“公子,季姑娘好奇怪啊,一路上都不在意这些,怎么回家了反而戴上幂篱把自己遮了个严严实实?”
晏兰庭也往外看了一眼,然后道:“闲谈莫论人非。”
“哦……”丰收暗自撇嘴,明明公子自己也好奇得很,偏偏还不让人说,他踌躇了一下,又道:“公子,你到底是怎么打算的啊?”
已经一路顺到安平镇了,再怎么样也没有理由继续赖着季姑娘不放了吧!
“不是说了来游学的吗。”晏兰庭理所当然地道。
“公子……没有书院愿意收你的。”丰收默了默,忍无可忍地提醒他。
虽然老爷是当朝太傅,太子之师,大公子是当年的文武状元,但他家公子……那就是晏家的一朵奇葩,是逼疯无数大儒的奇才……不过原先他以为只有汴京的大儒对他家公子避之唯恐不及,只是从那杜林书院的反应来看,事情恐怕没有如此简单!
大儒的世界很小啊!可能他们互相通信之间就把他家公子那令大儒们闻风丧胆的名声传得到处都是了……
“谁说游学一定要找大儒进学院了?体验生活,增长见闻也是游学啊。”晏兰庭看着丰收,语重心长地道:“丰收,格局要大,思路要广,不能局限于一处。”
“……”丰收还能说什么?
丰收无话可说。
说实话丰收已经看不懂他家公子了,要不是知道他家公子根本没有那根筋,他几乎要以为他家公子这是看上季姑娘了……主要他从来没有见他家公子这么主动地接近过哪家姑娘。
别问丰收为什么笃定他家公子没有那根筋,问就是个笑话。
他家公子在汴京也有几个狐朋狗友,一日,其中一个狗友约公子去喝花酒,还请了号称汴京最美、一笑值千金的花魁来作陪,那狗友觉得请动花魁相陪十分有面子,便志得意满地问公子花魁美不美。
他家公子回答,没我美。
当时,那花魁脸就绿了。
更要命的是,他家公子说的还真是事实。
……然后他家公子和花魁比美的事就在汴京传开了,为这他家公子还差点挨了老爷一顿鞭子,还好老夫人及时赶来护住了他。
丰收想着想着,就走神了。
在丰收走神的当口,马车已经停在了威猛镖局门口。
鲁余跳下马车,心情愉悦地抬手敲了敲马车的车门,“晏公子,到了。”
憋屈了一路,这会儿鲁余终于扬眉吐气了一回,这都已经到镖局了,看这位晏公子还怎么赖着不走!
晏兰庭下了马车,对众人拱了拱手,“一路辛苦诸位了。”
一派光风霁月的样子。
看着如此光风霁月的晏公子,有那么一瞬间,鲁余反省是不是自己太过小人之心了……毕竟人家也没有理由一直赖着他们镖队不放啊,而且人家托镖是花了大价钱的,一路也是完全按约定行事,并没有中途强行要求他们改道护送他去别处。
“晏公子客气了,不过是分内之事。”季棠抱拳,她抬头看了看天色,又道:“天色已晚,你们初到安平镇不熟悉,不如让小余送你们去客栈?”
“不必如此麻烦,一路劳累诸位,我们自己去寻客栈就好了。”晏兰庭微笑着拒绝了季棠的好意,“季姑娘,我们就此别过吧。”
鲁余听到这里,顿生羞愧,果然是他小人之心了啊!
丰收却觉得事情没有这么简单,他怀疑地看了自家公子一眼,保持了沉默。
不过这一回丰收失算了,晏兰庭当真没有再整出什么妖蛾子,转头吩咐他驾车去找客栈落脚。
这一路他们跟着镖队走,镖队有镖队的规矩,通常只找那种打过交道的、已经开了多年没有易主的客栈,以策安全,所以这一路虽然有丰收跟着,但晏兰庭还是觉得自己吃了不少苦头。
丰收自然知道自家公子是个什么德行,他稍加打听之后,便带着他家公子入住了安平镇最豪华最昂贵的客栈,订了最好最贵的房间,完美诠释了什么叫财大气粗。
贵有贵的好处,银子使到位了,品质自然便也上去了。
晏兰庭躺在客栈柔软舒适的大床上,原以为经历了这一路险象环生的暗杀,餐风宿露的旅途,这会儿睡在柔软舒适的大床上应该很快便会睡过去才是……可结果他躺了半天,辗转反侧,却怎么也睡不着。
……甚至一点睡意也没有。
晏兰庭有些烦躁地坐起身,“丰收,丰收!”
回答他的,是丰收均匀的呼吸声。
很好,丰收已经睡死了。
晏兰庭很是嫉妒地看着睡得格外香甜的丰收,蠢蠢欲动地想要上前一脚把他踹醒,但最后还是什么也没干,扑通一声又仰面躺了回去,两个眼睛瞪着床顶发呆。
第二日,丰收自酣眠中醒来,睁开眼并没有立刻起身,而是在床上蠕动了一下,舒服地伸了个大大的懒腰,自打跟着公子离家出走,他也很久没有睡过这么舒适的床了,一时竟有些舍不得起来。
“睡得很好啊。”房间里,冷不丁响起了公子幽幽的声音。
丰收一僵,猛地坐起身,扭头便看到他家公子正披头散发地盘膝坐在床上,两眼无神,满身低气压,一副随时要找茬的样子。
“公子……你没睡好吗?”丰收小心翼翼地问。
“显而易见。”晏兰庭面无表情地道。
“怎么会这样……这家客栈的床铺虽然比不得家里,但也很不错了。”丰收想不通,疑惑道。
晏兰庭也想不通。
这时,外头有人轻轻敲了敲门。
丰收如蒙大赦,忙起身道:“公子,我去看看是谁。”
打开门,站在门外的是客栈的伙计,便见那伙计笑容可掬地道:“小公子早上好,你家公子起了吗?后厨精心准备了可口的早食,需要送到房间吗?”
这个服务配得起那个价钱啊,丰收在心里感叹了一声,想着公子没睡好,又是那副尊容,这会儿应该不会愿意出门,便点点头道:“送上来吧。”
“好咧。”那伙计应了一声,正准备退下,便听到房间里传出了一个略有些低沉的声音……
“不必了,我要下楼。”房间里,晏兰庭扒了扒头发,道。
那伙计看了一眼眼前的小公子,自是知道该听谁的吩咐,立刻乖觉地应了一声,利索地退下了。
丰收关上房门转过身,便见公子已经起身穿好了衣服。
“愣着干什么,过来梳头。”晏兰庭在妆镜前坐下,道。
丰收忙拿了梳子上前,轻手轻脚地替他束了发,没睡好的公子就跟个炮仗似的一点就着,还不讲理……还好丰收也算经验丰富,能应付。
不是他说,整个太傅府,除了他丰收,没人能伺候好这位公子,丰收颇有些自得地想……没看到他家公子离家出走都把他带上了么。
不过……好像也没什么值得高兴的,想到自己此番跟着公子出来前途未明小命堪忧,方才还翘着的嘴角又一点一点垮了下去。
晏兰庭无聊地坐在妆镜前,看着镜子里小厮那张千变万化、一会儿阴一会儿晴的脸,倒是觉得颇为有趣。
简单梳洗之后,晏兰庭便带着丰收便下了楼。
楼下大堂这会儿已经热闹了起来,不少位置都坐了来用早食的客人,不过晏兰庭和丰收下楼的时候,立刻有伙计殷勤备至地迎了上来,将他们引到了临窗一个空着的位置上。
晏兰庭坐下,注意到这张桌面上摆放着一个粉青小瓶,瓶内插着几枝灵动的水仙,应该是给上房的客人留座用的,倒是有些心思。
刚坐下没多久,伙计便将早食端上来了。
首先上来的是个汆丸子锅子,各色丸子有荤有素,在奶白的汤里沉沉浮浮,然后是一道什锦鸡丝粥,剩下的便是各式糕点,每一份的量都不大,但是品种丰富,卖相上佳。
看着十分美味,实际上也确实美味,但晏兰庭却没什么兴致,大抵是没睡好的原因,舌头根本尝不出什么味来,吃什么都味同嚼蜡。
晏兰庭只吃了两口便掷了筷子,正打算回房继续睡睡看能不能睡着,突然听到邻桌有说话声传来……
“娘,我不喜欢那个季姑娘……”是个年轻男人的声音。
“那你喜欢谁?洪家那个破落户?”妇人不悦的声音。
“娘,你不要这样说蕊儿姑娘!”年轻男子的声音略微提高了一些,带着些不悦。
“要死,你声音小点!”那妇人压低了声音,“你是想闹得大家都知道你中意洪家那个小蹄子吗!这要是传了出去,你还想不想娶季姑娘了……”
“我都说了我不喜欢那个木头一样的季姑娘。”年轻男子不耐烦地道。
“人家那是威猛镖局娇养着的千金大小姐,你当谁都跟洪家那个破落户似的让自己家姑娘出来抛头露面啊!”那妇人气道,然后又放缓了声音,苦口婆心道:“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安分守己的那才是金贵的好姑娘……娘都打听好了,那位季姑娘德容言功俱是上佳,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要不是你娘和齐夫人是旧时相识,轮也轮不到你来相看,你知道镇上有多少人家盯着那季姑娘吗?自打季姑娘及笄以来,媒人都快把齐家的门槛给踏破了!”
“蕊儿抛头露面怎么了,她爹娘靠不住,靠自己开糖水铺子养活家中弟妹,不比威猛镖局那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娇小姐有本事吗?!”年轻男子不服气地道,语气里满满都是对那蕊儿姑娘的心疼,以及对那季姑娘的不以为然。
听到“威猛镖局”和“季姑娘”这两个十分耳熟的词,晏兰庭挑起眉,扭头看了一眼邻桌那对说话的母子,他们坐在一个大堂的角落里,因为有根圆柱子挡着,很是隐蔽,但从他这个角度恰好可以看得清楚。
年轻的男子长着一张容长脸,穿着件白色的襕衫,是个读书人的打扮,看着倒也有些斯文俊秀的模样,年长些的妇人面相圆润看着和蔼可亲,只这会儿那妇人脸上带着些气怒之色,有些破坏了那和蔼可亲的感觉。
便见她轻轻拍了一下那年轻男子的脑门,带着些怒气道:“你这个不争气的东西可气死我了,洪家那小蹄子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让你一心向着她!”
“反正我就喜欢她。”年轻男子梗着脖子道。
那妇人恨铁不成钢地瞪着他,“喜欢值几钱银子,洪家的女儿有什么好名声?洪家都穷到卖女儿了,怎么和威猛镖局比,齐昔年可只有季姑娘这么一个女儿,以后什么都是她的,你娶了她就等于娶了威猛镖局……”
“不过是个连姓氏都没有改的继女,齐昔年可是姓齐,你一口一个季姑娘的叫着,一个姓季的,威猛镖局和她有什么关系。”年轻男子轻哼了一声,不屑道。
“你懂什么!虽然季姑娘是那位齐夫人带过来的继女,但齐昔年对她视若亲生,这么些年也没别的孩子……”那妇人低低地同他掰开了说,又一笔一笔给他算账,“家里行商押送货物,这么些年没少和镖局打交道,为这花了多少银钱!要是和威猛镖局成了亲家,这一块就可以省下来,而且那齐昔年交游广阔,手底下都是能耐人,押镖鲜有失手的……就为这,你也必须娶了那季姑娘!”
年轻男子听着皱紧了眉头,还是一脸的抗拒。
“罢了罢了,你这冤孽,只要你乖乖娶了季姑娘,别的娘都不管。”那妇人到底松了口,放软了声音哄道:“真要喜欢那洪蕊儿,纳了她也行。”
年轻男子听到这里,表情终于松动了一些,他狐疑地抬眼看了他娘一眼,“当真?”
“只一条,我何家的嫡孙必须从季姑娘肚皮里出来。”妇人板着脸强调。
那年轻男子顿了好一会儿,才不情不愿地点了个头。
“这才乖。”那妇人见他点了头,这才眉开眼笑了起来。
……好似她那乖儿子点了头就能娶到人家季姑娘似的,跟着公子偷听的丰收撇了撇嘴。
晏兰庭也听得腻歪极了,重重地掷了筷子。
“啪”地一声,这动静惊动了那对正悄悄谋算的母子,两人顿时侧目看了过来……
晏兰庭一点也没有偷听被抓的自觉,堂而皇之地抱着双手站起身离开,连眼风都没有递过去一个。
经过那对母子坐着的桌子时,晏兰庭忽地停下了脚步,扭头看着那妇人,问道:“安平镇有几个威猛镖局?”
因他容貌极盛又满身骄矜的气势,那妇人一时竟被镇住了,下意识回答道:“一……一个。”
“威猛镖局有几个大小姐?”晏兰庭又问。
那妇人顿时警觉,她轻咳一声,板起了脸拿捏着道:“年轻人,正人君子可不兴这样随意打听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家。”
“你们还未娶到人家姑娘就开始谋算着能得多少好处便正人君子了?”一旁,丰收牙尖嘴利道,说着,还上上下下打量一下那涨红了脸的年轻男子,“哦……还盘算着想要纳妾。”
“你们偷听!”那男子恼羞成怒道。
“怎么能叫偷听呢,我们本就在这里用膳,你们谋算这些见不得人的东西也不知道避着些人。”丰收听了许久,早就看他们不顺眼了,跟在公子身边这么多年,旁的不敢说,怼人的本事那是学到不少,说着,他还怕不够刺激似的,又意味深长地道:“而且你们怎么就能确定只有我们听到了?隔墙有耳啊……”
那妇人听着,一下子绷紧了脸,她略带紧张地左右看看,拉着还准备同他们理论的儿子,头也不回地走了。
“呸,这是什么绝世烂人啊。”丰收看着他们的背影啐了一口,然后扭头看着一脸若有所思的公子,“公子,他们口中那个威猛镖局的季姑娘不会是我们认识的那个季姑娘吧……”
晏兰庭还真有些拿不准,毕竟那妇人口中形容的季姑娘和他所认识的季姑娘实在也不像是同一个人啊……
德容言功俱上佳,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还安分守己大门不出二门不居家,光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这一条就对不上啊,人家都从汴京走了一趟镖回来了……
不过,晏兰庭忽地想起了入安平镇时丰收之前说的话,他说季姑娘好奇怪啊,一路上都不在意这些,怎么回家了反而戴上幂篱把自己遮了个严严实实?
再想想那幂篱上一直垂到腰迹的皂纱……
有伙计远远地见他们主仆站在地原地不动,忙走了过来,“公子,可有什么吩咐。”
晏兰庭回过神来,看向那伙计,“跟你打听个事。”
“您问。”那伙计拍着胸口打包票,“这安平镇大大小小的事情就没有我不知道的。”
“威猛镖局有几个大小姐?”晏兰庭问。
那伙计原以为这位满身贵气的公子哥是想打听镇上有什么消遣娱乐,却没想到他问了一个这么奇怪的问题,愣了一下才回答:“就一个啊。”
“你知道那位大小姐叫什么名字吗?”晏兰庭又问。
那伙计踌躇了一下,左右看看,这才稍稍走近了一些,低声道:“人家大小姐的闺名不好外传的,不过公子你既然问了,那我就悄悄告诉你,那位大小姐名叫季棠。”
也叫季棠啊……
晏兰庭脸上的表情略有些怪异了起来,他又多问了一句,“你见过这位季姑娘吗?”
那伙计笑了起来,摆摆手,“那种尊贵的大小姐哪是我们这种下等人轻易能见着的,而且那位齐夫人教养是出了名气严格,据说那位大小姐一年最多出两次门,除了每年拜祭她过世的生父,也只有去寺庙上香才有机会出门了。”
晏兰庭听着听着,忽然想起了那个在镖队里说一不二,身手利落,无比可靠的季姑娘,想起了那天夜里她抱着刀坐在他房间里大马金刀守了一夜的样子。
安分守己、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季姑娘。
不拘小节、行事磊落可靠的季姑娘。
明明这样矛盾,却可能是同一个人,晏兰庭觉得有趣极了。
一旁,丰收看到自家公子的表情,头皮一下子麻了起来,通常他家公子露出这种表情,代表着他又要不安分了……